第1章

我和我娘在城南梨花巷賣首飾香囊。


 


梨花巷,滿身香,野鴛鴦聲音真夠歡。


 


這裡最多的是私窠,我們的首飾香囊不用姑娘來買。


 


那些男人多會買一個兩個去討她們歡心。


 


如此下來,也能維持我們娘倆的生計。


 


我娘愛打扮,我曉得她並不安分。


 


因為我不止一次撞見有男人從她房裡出來。


 


我十二歲這年,她跟著一個男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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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時候,把家裡僅有的一點銀子也帶走了。


 


我跪下來求娘帶我一起走,她推開我,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1


 


我追著馬車跑了好長一段路,喊破了喉嚨,哭啞了嗓子,馬車也沒停下。


 


夜裡我開始發燒,渾身顫抖地蜷縮成一團哭著喊:「娘,我難受。」


 


可是娘走了,不要我了。


 


我沒有銀子買藥,就這樣在破舊的小屋裡熬了兩天。


 


家裡沒了米糧,廚房剩的兩個饅頭讓我活了下來。


 


此後很多個夜裡我總從夢中哭醒過來。


 


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我會無助地坐到天亮。


 


我沒有親人了,真的沒有了。


 


終於有一日我想明白了。


 


爹生前不疼我,娘又棄了我。


 


越是如此,我越要好好活。


 


這世道生存艱難,女子更是不易。


 


可我偏偏要為自己走出一道康莊大道。


 


我要把生意做好做大,成為人人都高看的女東家。


 


梨花巷的攤子我照舊擺著,日子流水一般從我腳下溜走。


 


轉眼間我已經十四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那些逛私窠的男人開始調戲我,說我比那些庸脂俗粉好看多了。


 


「聽說你娘跟別人跑了,你一小姑娘家家一個人多不容易,不如跟我走,我給你吃好的喝好的,再差兩個丫鬟伺候你可好?」


 


「哎呀呀,這小姑娘用眼瞪我,透著一股子倔強,我喜歡。」


 


「不知道在床上,你還會不會這麼硬氣,指不定也跟那些女人們一樣,能嗲出水來。」


 


最後說話的人我見過,是奉安縣縣老爺的小舅子叫劉仁,前兩日還從我這裡買了兩個香囊送給他的相好。


 


2


 


聽說他以前逛的都是有名的青樓妓館,後來也不知為何就好了私窠這口。


 


我猜,大概是因為這巷子裡的私窠不僅有女人也有男人。


 


他們在我這裡嘴欠了一會兒,就一臉狗急地往巷子裡面走。


 


夜裡我收攤回家,看著搖搖欲墜的兩間土房,眼淚止不住落下。


 


被男人調戲的滋味如烙鐵在身上過了一遭,其中辛酸隻有我自己知道。


 


要說我娘當初選擇在梨花巷擺攤是個聰明路子,畢竟那時候我爹賭錢被打S,最後連個賠償都沒有。


 


家裡已經被敗得精光,我們娘倆得活,這路子是個活路。


 


可如今我娘走了,對我一個十幾歲的黃花大閨女來說,整日在私窠窩裡擺攤不僅危險,於名聲也不好。


 


我雖不想嫁人,但也不想壞了名聲。


 


盡管,對於我娘和我的闲言碎語從未停過。


 


「看呀,她們娘倆又要去梨花巷擺攤了,不知是真的去擺攤,還是賣身子去。」


 


「這大的肯定是做上這營生,這小的嘛,有這樣的娘在前頭,她有樣學樣,以後也不會是什麼好貨色。」


 


這些話我聽得多了,可我娘真的做了這一行,我也就隻能忍。


 


眼下若我自己在巷口擺攤,保不準哪一日,我就被拖進了某個私窠。


 


何況我想要把生意做大,便不能一直窩在這小巷子裡。


 


於是我把攤位挪到了城中青石大街。


 


青石大街是縣城最熱鬧繁華的一條街,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離我家較遠,每天要走近一個時辰的路。


 


大抵是我運氣好,有個姓陳的大娘獨居,她家中有空餘的房子,可以免費給我住。


 


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我得教她的女兒識字。


 


「我觀察過了,你識得字,一個女孩子家家又肯拉下臉面做生意,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我那閨女調皮得緊,每次送去女學都要挨罵才肯去,還時不時被請長輩,你是個伶俐的孩子,你教那丫頭識字做租金,便不用再來回跑這麼遠的路做生意。」


 


陳大娘的女兒我見過,是有些被寵壞了。


 


因為有一次小姑娘來我攤位上玩兒,把其中一個簪子弄地上了。


 


她轉身要走,我讓她把簪子撿起來,她回過頭來吐我口水,被我按在地上教訓了一頓。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要把她娘喊過來替她出氣。


 


那是我第一次見陳大娘,一臉的慈祥模樣。


 


莫說是替她女兒出氣了,她竟連連對我道歉,還要賠我簪子錢。


 


簪子確實壞了,我象徵性地收了十文錢。


 


陳大娘看著哭哭啼啼的女兒,臉上面露喜色。


 


後來,陳大娘時不時找我闲聊,她性子極好,有時還會給我帶些吃食。


 


所以,我也知陳大娘不僅僅是讓我教她女兒識字,言外之意是希望我可以管教她的女兒。


 


可話說回來,我一外人哪裡能管教別人的孩子。


 


但我還是搬進了陳大娘家,因為我家的土房子被一場大雨淋塌了。


 


3


 


我望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哭一下笑一下。


 


老天爺對我可真殘忍,我沒有親人也沒有家了。


 


陳大娘家並不富裕,隻能說比我好點,能讓女兒上女學,想來也是做足了努力。


 


我不白住,除了輔導陳大娘的女兒英蓮功課,我一有空就幫陳大娘收拾院子。


 


陳大娘似乎格外喜歡我,總是把誇我的話掛嘴邊。


 


「哎喲,你可真是個好姑娘,這誰要是將來娶了你做媳婦,那可享福嘍。」


 


我可不想嫁人,我爹娶了我娘,然後生了我,不照樣把家過散了。


 


我隻想掙錢,掙很多很多的錢,成為頂厲害的女東家。


 


然後給自己買一處大宅子,再僱上個管家,十幾個丫鬟小廝。


 


他們全都伺候我一個人,我一天吃五頓飯,每頓至少十個菜,吃不完就給路邊的乞丐,他們也能不餓肚子。


 


想到這些,我做起生意來渾身都是勁兒。


 


可有一天,來了個同行,掀了我的攤子。


 


我認得他,是個鳏夫,聽說他娘子是因他沾花惹草活活氣S的。


 


他雙手交叉於胸前,趾高氣昂地指著我對圍觀的眾人說:「告訴你們,這個女人之前一直在梨花巷做生意,梨花巷大家都知道吧,能在那裡做生意的女人肯定不幹不淨,她的這些簪子香囊可別沾上什麼髒病,買回去再把大家伙傳染了。」


 


我的生意就這麼黃了,連帶著我也被街上的鄰居們指指點點。


 


「長得這麼俊俏,沒想到是個不正經的。」


 


「小小年紀不學好,淨學些狐媚手段,難怪上次路過她的攤位,我家那S鬼盯著她一直看,魂兒都快被她勾走了。」


 


「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待在家裡繡花,出來拋頭露面做生意,能好到哪裡去。她娘就是個賣的,我看啊她指不定也一樣。」


 


我心上的傷口再一次被撕裂,疼得我有些絕望。


 


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生活,都這麼難。


 


陳大娘鮮見地破口大罵,拿起門口的大掃把將人趕走。


 


英蓮拿著一把石子,一個個丟過去,她丟得很準,一個石子一個人,打得她們哎喲哎喲直叫疼。


 


「敢罵我卿淑阿姐,我就讓你們身上開紅花。」


 


我打心眼兒裡感激她們,可我也拿不出什麼來感激她們。


 


我的簪子是自己畫的花樣,然後送到首飾行,首飾行掌櫃有相中的就大量生產,我便可以用更低的價格進到貨。


 


而那些香囊則是我親手做的,花樣繡得也別致。


 


陳大娘覺得可惜,和我商量了下,說是她去幫我賣香囊和簪子,讓我在家做活照顧英蓮。


 


這提議可行,我便應下了。


 


第一天下來,陳大娘說還不錯,比預想得好些,隻是不如我在的時候賣得好。


 


可眼下的情況,能賣出去已經不錯了。


 


我將賣的錢分一些給陳大娘,陳大娘拒絕了。


 


「我們兩個有分工,我便不能接你的錢,你要是非要給我,那就是和我生分。」


 


我隻好作罷,偶爾會給英蓮買點酥餅果子吃。


 


十五歲生辰,陳大娘為我挽發戴簪,還做了幾樣小菜,也算是給了我一個及笄禮。


 


這晚,陳大娘哭了,說她兒子就是像我這般大的時候去從軍,三年杳無音信。


 


4


 


英蓮說:「我夢到兄長說他再也回不來了,我告訴我娘,我娘便再也不要我提起兄長。」


 


唉,原來陳大娘也是個苦命的人。


 


這世上苦命的人還真是多,各有各的悲傷,不同的是,有的已經忘卻過往,而有的卻在痛苦煎熬。


 


街上的首飾鋪子開了一家又一家,我們的攤位是越發難熬了。


 


我讓陳大娘把最後剩的一些香囊賣掉,便徹底關門大吉。


 


要做女東家的我,如今連吃飯的行當都弄丟了,生活已然成了問題。


 


陳大娘說讓我別多想,隻管在家裡放寬心,她會給我一口吃的。


 


可我知道陳大娘不寬裕,她一個上了年紀的婦道人家,什麼也做不了,花的都是家裡的老底。


 


「放心,我不還有那幾畝薄田,終歸是餓不到你和英蓮的。」


 


那幾畝薄田陳大娘因身體原因已經種不了,她僱了一個啞巴,那啞巴特別能幹,不要錢,隻要糧食收了分給他點就成。


 


我見過那啞巴,是和陳大娘一樣頂好的人,隻是人黧黑,一笑露一口白牙。


 


我有時想他這樣的人大抵是不漱口擦牙的,怎麼就有這麼白的一口牙。


 


「要不大家都叫他白牙呢。」陳大娘提醒我。


 


對哦,啞巴叫白牙。


 


白牙大叔年近四十,每次來找陳大娘皆是因為地裡的活兒。


 


他勤快有力氣,有次見我提桶水,他還接過來幫我將水缸打滿。


 


陳大娘跟我說,白牙大叔原本有個哥哥,哥嫂待他都不錯。


 


隻是後來哥嫂意外去世,家裡就剩下他一人。


 


白牙大叔還撿過一個孩子,養到了十歲,結果被丟孩子的那家找來抱走了。


 


聽說抱走的時候別說給錢了,還把白牙大叔打得滿臉是血。


 


陳大娘嘆口氣,「那是唯一一次我聽到白牙說話,口齒雖然不清,但也能聽出來是說孩兒,孩兒。」


 


唉,白牙大叔命也苦。


 


今年秋收不錯,白牙大叔把糧食給陳大娘送來的時候,還給我和英蓮買了幾個肉包子。


 


他背走了一包糧食,剩下的都留下了。


 


陳大娘說交了稅糧餘下的夠我們三個吃,不至於餓肚子。


 


糧食磨成面粉,添水活成面粉,再加點蔥花,吃起來比豬肘子都好吃。


 


雖然我也沒吃過豬肘子,但想來定沒這蔥花餅好吃。


 


我在陳家白吃白喝這麼久,我不能再拖累陳大娘了。


 


何況我還要做女東家,這事我一直記在心裡。


 


「大娘,您能不能把做蔥花餅的手藝交給我?」


 


「我這叫什麼手藝,不就是烙個餅子的事。」


 


「您的蔥花餅特別好吃,我想學來擺攤。」


 


「還擺攤啊?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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