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說的這些話,句句精準扎在我的命門。


 


但這些不堪的委屈,同裴行簡有什麼好說?


 


我轉身就走,隻丟下一句:「本小姐樂意。」


 


一個白日,足夠裴行簡查清原委。


 


是夜我坐在屋頂生悶氣,裴行簡飛身而上,好似月中白衣仙。


 


他手上提了一壺酒,是來同我道歉的。但我冷哼一聲,隻送了他三個字。


 


「假惺惺。」


 


那時候我尚且隻有十一歲,恨天恨地,是渾身上下豎滿尖刺的小獸,我攥緊了衣角,惡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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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簡,你既是我爹請來的,卻幫外人不幫我,我要寫信給我爹,要你的命。」


 


「你自是可以寫信去要了我的命,可即便最快的軍馬,跑到極北之地,也尚需一段時日。在陸將軍的回信到前,大小姐仍由在下管教。」


 


我用力把他的酒往房檐下面摔,白衣仙人一個利落地翻身,衣擺如吹雪一般從我面前簌簌地拂過,再一眨眼,那壺本該碎成粉末的酒就被他好端端撈了上來。


 


「你若是不喜歡這果酒,我這裡倒也有些別的。」


 


他動作迅疾如流星,我還沒反應過來,嘴裡就不由分說被人塞了東西。濃鬱香甜自舌尖漫開,我含著糖,對他怒目而視,裴行簡卻隻是很無謂地笑。


 


笑完,又拍了拍我的頭,問:「好吃嗎?」


 


我大怒,跳腳把他的手拍掉。


 


白衣仙收回手,闲散地在一旁坐下,遙遙一指,偏過頭道:「今晚月色這樣好,不一起看嗎?」


 


我微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一輪滿月。


 


滿月之下,是融在粼粼月色裡的裴行簡,星眸熠熠,俊逸非常,漂亮得驚心動魄不似凡人。


 


再往後,我拼盡全力與裴行簡作對。


 


我把課業撕碎泡在水裡,睡過與他約定好的時辰,在他講文章的時候明目張膽地吃小食。


 


我盼望著他像前幾位夫子一般知難而退,快快給我爹去信,說他管教不了我。


 


可他一直都沒有。


 


我這廂同裴行簡作對,那廂卻有一個人對裴行簡很是上心。


 


裴行簡英雄救美,惹得表姐動春心。每每裴行簡來與我教學,表姐送水送茶送點心,發鬢戴沾春露的花,眸間含羞歡喜地笑,如那穿花蝴蝶一般。


 


我打趣裴行簡是小表姐夫。


 


這時候裴行簡也不過十五歲出頭,他難得紅了耳根,皺著眉叫我休得胡言,又隨手掏出一塊糖來堵我的嘴。


 


他總有許多各式各樣的糖。


 


我吃著糖,問:「裴行簡,你家門口賣糖的,怎還沒當上盛京首富,是不是你不夠努力?」


 


裴行簡就面無表情地又布置許多課業。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會寫。


 


某次我在門上架起水桶,預備潑裴行簡一身,卻在踩踏凳時滑了腳,反倒一桶水盡數潑在自己身上。


 


最後是裴行簡背我回去的。


 


他背得很穩,外袍脫下來給我披著了,衣擺寬大,如流雲垂落,浮著一層很清冷的梅香。


 


我趴在他背上,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倦。


 


我恹恹道:「裴行簡,聽說我小時候,我母親還在時,我爹也是常背我的,可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裴行簡把我往上託了一託,背得更穩當些,才開口說道:「你父親比你想象中愛你。陸將軍寫信與我時,曾說你是個頗可愛的孩子。」


 


「我不信,他真這麼說?」


 


裴行簡微頓,而後輕笑。


 


「真的。」


 


故事講到這裡,按理說,我就該感動得不行,進而改邪歸正了。


 


可惜我年少時,頗有些油鹽不進,我那十數位夫子嬤嬤,企圖用愛感化我的也有不少,但於我而言,再感動也不過一刻鍾的事。


 


淋這一身水,回去我就受了風寒。我本不是勤學的人,生了病,愈發懶怠,就五兩銀子把裴行簡給我擬的授課業的時辰地點當作消息賣給表姐,又差人請了茶樓說書的先生,進府來給我講書。


 


裴行簡黑著臉找到我時,那說書先生正講到妙處,他摘下腰間玉佩遞過去,說書人得了賞錢,醒木一拍,丟下句「且聽下回分解」,拎上包袱就走了。


 


我目瞪口呆,想跑卻來不及。


 


裴行簡整個人擋在我面前,冰冷冷地發問:「陸瑤,你很喜歡聽說書是嗎?」


 


他衣襟上梅香鋪天蓋地壓下來,我雖渾不吝,卻也曉得這回是有些過,當即咽了咽口水,沒敢答話。


 


「我問,你答。」


 


裴行簡手中折扇橫過,周身三寸空氣溫度驟降,半空悄然凝出細碎的冰珠。


 


天機閣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異術在身上的。他同我嬉笑怒罵是一回事,當真動怒又是另一回事。


 


我毫不懷疑他一扇下去,萬箭齊發,我會被捅成篩子。我確實被嚇到,縮著脖子,艱難答道:「我……也沒那麼喜歡……」


 


「說實話。」


 


「……喜歡的。」


 


「那好,說書是嗎,其實我也會,你大可以聽我講。」


 


裴行簡帶著一身凜冽寒氣往太師椅上一坐,折扇啪一聲收攏,便開始講。


 


那些冰珠無人控制,從空中墜落,哗啦啦下了一場雨。我被他這個突然開始說書的舉動嚇呆,但此情此景,卻也不敢反駁,隻敢坐正了規規矩矩聽他講。


 


我素愛聽書,什麼青蛇白蛇、前朝野史,市面上有的故事,我大抵都聽過,但裴行簡講的這個,我卻沒聽過。


 


他出了名地有才,腹中筆墨勝過那說書先生萬千。不過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一段一波三折的故事。


 


他講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國家,名叫唐國,唐國有位皇儲,性情冷清,愛上了他身邊的一個小宮女,還未等他表明心跡,戰亂爆發,皇儲匆匆披上戰甲,前往邊關。


 


這一戰慘烈,皇儲被身邊極親近信任的侍從背叛,三萬軍士命喪沙場,他好不容易回去,又被汙通敵,處以萬箭穿心的極刑。


 


講到這裡,裴行簡眉間染上一層難以名狀的哀傷,他停下來,靜靜飲了一口茶。


 


我聽得入神,生怕一出聲擾了他的思緒,悄悄放低了呼吸等他,卻見他站起來,理一理衣袖,一轉身走了。


 


我:?


 


顧不得其他,我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問:「然後呢?」


 


「什麼然後?」


 


「皇儲呢?S了嗎?沒S的話,復仇呢?那個小宮女又是怎麼回事,他們在一起沒有?講書哪有講一半的。」


 


裴行簡慢條斯理把我扒拉在他身上的爪子拂下去,很是溫潤道:「而後的故事就寫在二十四史裡,你不是愛聽書嗎,自己瞧去吧。」


 


我:……


 


我這才發覺,這個人心有多黑。


 


二十四史疊起來,那是半人高的一摞。我自己去翻,要翻到何年何月?


 


他分明故意吊我胃口。


 


自此我對裴行簡敬而遠之,他的課我不敢再逃,但也不大與他說話。


 


直至某個夏日,授完課後,暴雨頃刻而至。


 


我記起裴行簡沒帶雨具,抄起傘急匆匆追去,卻見表姐已經先我一步。


 


她在一處檐下攔住了裴行簡。


 


表姐長我三歲,年近及笄,已出落得抽條。她頰上刀傷用過裴行簡的藥,面如白玉,一絲疤痕也沒留下。不說傾國之色,卻也當得起一句出水芙蓉。


 


隔著一面花牆,隻聽表姐遞過油紙傘,柔聲道:「我那表妹這些年真是被家裡人寵壞了,這樣滂沱的雨天,竟也不知道相送。裴大人,我替表妹賠個不是,你莫要與她怄氣。」


 


我一聽她這陰陽怪氣的勁兒便覺火大。


 


我上次打她,就已經實在是忍無可忍,她忌憚我爹的權勢,沒把真相告訴姨母,隻說是不慎跌倒被裴行簡遇見,二人十分有緣。之後她老實了好一陣,還以為她已經改了背後多嘴的毛病,沒想到在這等著我呢。


 


我心道上次她那嘴巴真是打少了,當即挽了袖子準備再上去補幾下,沒想到竹葉颯颯作響,又聽得裴行簡說話,音調裡沾了雨水的湿氣,冷得厲害。


 


「阿瑤不與我相送,自是知道我有法子避水。我們之間是不必如此生分計較的。不過有一事,姑娘你卻說得很對,這些年阿瑤皆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她父親離得遠,照看不及。如今有了師父,自是該被好好寵寵,她這樣的年歲,脾氣寵壞一些,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再然後,表姐同裴行簡還說了幾句,我呆呆定在花牆後,隻覺耳邊隆隆作響,他再說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哪裡知道他有什麼避水的法子呢?


 


他不僅替我遮掩,還在外人面前替我說話。


 


我與裴行簡初遇之夜,便一起賞月飲酒。


 


可時光如水而逝,那一夜的月光,此時此刻,才穿梭時空,確鑿照拂到我身上。


 


我自此改了性子。


 


裴行簡雖承我父親的情照管我,但他畢竟在宮裡面有官身。他忙得很,我這裡,其實他也不是日日都來的。


 


?他不來的日子,我便潛心去翻二十四史,那樣厚的一套書,自己掌著燈找注解,竟然也慢慢看完了。


 


隻是我沒有找到那位唐國皇儲的故事。


 


我把這件事同他說,裴行簡挑眉一笑,說道:「大抵是我記錯了,許是在東海列國志裡頭,你再去找找。」


 


我一聽就知這是在诓我呢。


 


那東海列國志,講東海五十國的史,也是出了名厚的一套書,他分明诓我去看書。


 


可我還是硬著頭皮去看了。


 


裴行簡是不世出的天才少年,我不想叫人覺得他教出來的我,淺薄粗陋。


 


往後我追尋裴行簡許多年,斂掉滿身惡劣習性,隻為得他一句贊揚。直到我十五歲及笄那一年,有媒人上門說親,介紹的都是京都世家子弟,樣樣都不差的。阿爹問過我的意思,我想也不想便拒,這才驚覺,其實我心底一直都住著一個人。


 


裴行簡對我好的時候,我年少不知情愛,並未意識到自己喜歡他。


 


等終於醒過神,他卻有了心上人。


 


造化弄人,終成執念。


 


你瞧,我曾取笑表姐動春心。


 


到頭來,栽得比她還狠。


 


3


 


我出門一趟,至晚方歸。


 


守門的小廝是出門前就打過招呼的,不過輕輕敲了一下,那朱紅大門就應聲悄悄拉出一條縫。


 


我旋身進去,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卻迎面撞上一堵人牆。


 


抬起頭,我爹黑臉煞神一般立在那裡,也不知候了多久,門房戰戰兢兢站在他背後,面如土色,我的侍女則是隱晦地衝我搖搖頭。


 


於是我便曉得,完了。


 


我爹是極不贊同我和裴行簡繼續來往的。


 


裴行簡把我引上正途不假,可他當眾拒掉婚約,既拂了將軍府的面子,又壞我名聲,一碼歸一碼,恩過相抵,不找裴行簡的麻煩已是我爹忍讓。


 


拒婚以後,我爹便不準我再與裴行簡見面,他重新替我覓了一個知根知底的夫婿人選。那人名喚賀聞,是阿爹極中意的後輩,如今在北地做副將。


 


阿爹曾數次借著巡邊的機會想帶我去看看賀聞,皆被我偷偷溜走。最後我們算是達成某種不成文的約定——他不再提賀聞,我也不想著裴行簡了。


 


孰料,今晚偷偷去找裴行簡,這麼巧,偏偏被阿爹抓個現行。


 


阿爹面色鐵青,想到他領兵多年,最是說一不二不容置疑的主,我在心裡默默嘆了一嘆,不聽阿爹的話,今天一頓說教,怕是躲不過去。


 


沒想到阿爹隻是用極傷心失望的眼神瞧了我一眼,就叫來侍女,囑咐她們帶我下去沐浴睡覺。


 


他說:「夜深了,睡前喝碗熱羊奶,睡得更好。」


 


阿爹這樣做,更比打我罰我,還叫我難受。


 


是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隻要閉上眼睛,就想起阿爹對我的失望難過。


 


他常年在外,幾乎整個缺席我人生的前半段,決計稱不上一個好父親。故我年幼時雖十分敬仰他,待他終於調任回京後,對他卻總是親近不起來。


 


婚姻大事,依父母之命,多的是盲婚啞嫁。阿爹一生發號施令,唯獨在我婚事上,處處過問我意見,並不曾真正強迫於我。


 


我想這大抵算是某種笨拙的補償。


 


我知曉阿爹的意思,我雖然喜歡裴行簡,他也誠然是個不錯的人,但終歸不是我的良人。


 


我該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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