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媽媽說會在放學回家後把所有事情告訴我。
我抓心撓肺地上了一下午的課。
直到媽媽過來告訴我,該去參加入團儀式了。
全校同學都集中在了大禮堂。
我接過了團委老師頒發的團員證和團徽,馬上把團徽佩戴在左胸。
面向團旗,右手握拳,舉過右肩,莊嚴宣誓: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
「宣誓人,餘清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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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誓結束,恢宏的旋律響起,我開口跟著全場一起合唱團歌:
「我們是初升的太陽,用生命點燃未來。五四的火炬,喚起了民族的覺醒……」
不經意間,我看到了臺下的媽媽。
她仰頭看著紅旗上的五角星,淚光閃爍,眼神裡蘊含的信仰和虔誠讓我為之戰慄。
8
媽媽說,她叫李尋英,本是北京一名知識青年,去世時才 22 歲。
她說,她出生在抗戰時期,幼年時見到了勝利的曙光,少年時看過開國大典,青年時見過易子而食,最終在東北那片林海雪原上貢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從貧瘠中來,做夢都想看到新中國的富強。
然後,真的做了一場夢。
她輕聲問:「你知道,北大荒嗎?」
「您是說……北大倉?」
她笑出了淚花:「對……現在你們都叫北大倉了。」
「那是一片荒蕪卻擁有無限潛力的土地,當時國家缺糧食啊!所以我就響應祖國號召,去開荒了。」
「不隻是我,還有好多好多人,好幾十萬人呢。」
我安靜地聽著尋英同志講述她的故事。
開發北大荒在歷史書隻是短短幾行,很多人也許都不曾留意,相比殘酷的戰爭,它顯得不那麼「壯烈」。
但卻是數十萬普通人的一生。
每一寸黑土地上,都灑滿了前人的熱血和汗水。
「一到冬天,零下 40 攝氏度,房子也不防寒,那風刮著雪就往裡竄,一覺醒來,從帽子到胸前都鋪了一層白霜咧。」
「有同志腳指頭都被凍掉了幾個,愣是忍著不說呢,生怕被趕回去了。」
「我們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哭,因為實在太苦了,但不能哭,因為眼淚也會被凍住的。」
嚴寒、沼澤、蚊蟲、野獸……她、她們、他們,放下書本,拿起鋤頭,硬是將莽莽荒原打造成如今的富饒天堂。
但當時的尋英同志並沒有親眼見到。
她輕描淡寫地說:「下雪天,不小心掉進了陷阱裡,摔斷了腿,我睡著了。」
一夢,就夢到了 64 年後的新中國。
從貧瘠走向富強,從荒蕪走向繁榮。
翻天覆地,日月換天。
9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
我今年十五歲,五年後,我有勇氣像尋英同志那樣頂著這麼艱苦的條件去開荒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做不到。
所以我由衷地敬佩她。
但我還是顫抖著聲音問:「那……我的媽媽去哪裡了呢?」
尋英同志沉默了。
她指著電視上播的苦情劇問:「你覺得你媽像不像這劇裡的女主角?」
我定睛一看,我媽媽平時最愛看這部劇。
這部劇的女主因為衝喜嫁入豪門,她被丈夫冷落,被婆婆挑剔,被家人誣陷,但無論怎麼被傷害,她都堅信善良和忍讓會化解一切困難。
最後,經過一系列虐身虐心的劇情後,她的寬厚柔順和無怨犧牲終於被婆家人看到,一家人從此安心過日子,女主也成了所有女人學習的賢惠榜樣。
我點頭:「是有點像……但這不是一個苦盡甘來的故事嗎?最後結局也是好的啊,這劇收視率可高了。」
尋英同志冷聲:「打斷了她的脊梁,扼住了她的喉舌,摧毀了她的思想,最後讓她跪得舒服一點,也能叫好結局?」
轟!
仿佛一聲巨響自心頭響起,打破了長久以來的迷霧和困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震撼。
所以,媽媽也在等一個「圓滿」的大結局嗎?
她相信,隻要一直忍下去,家暴的丈夫會憐惜自己,喜歡磋磨媳婦的婆婆會寬待自己,好日子終會到來的。
因為她就是這麼一個不懂反抗、溫良恭順、為家庭犧牲一切的「好妻子」「好兒媳」啊!
「但她唯獨不是她自己。」
尋英同志聲音很輕,仿佛怕嚇著了我。
「你媽媽還是你媽媽,隻是多了我一個外來者在這具身體裡。」
「她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感受我的感受。」
「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當年沒有考上大學,但她現在沒有勇氣開始,所以我來了。」
10
尋英同志非常對得起她的五萬借讀費。
一次我起來上廁所,才發現她已經早早起來背單詞了,一看手機,凌晨 5 點。
尋英同志淡淡地說:「你媽媽說,我們中老年人一般都覺少。」
我媽和尋英同志在同一具身體裡學習,偶爾我會聽到她在自言自語:
「什麼叫我那個年代和你那個年代不一樣?咋地,牛頓在你這個年代才被蘋果砸的嗎?」
「這怎麼就和遺傳扯上關系了?誰智商不行啊?」
說著,她轉頭看我,S亡凝視。
我咽了咽口水:「我這就去學習。」
於是,我們仨如飢似渴地吸收各科知識,披星戴月,隻管努力。
期末考試,她們倆切號了,我媽親自上場考了年級前十。
再一次轟動了全校。
班主任痛心疾首:「你們一個個年輕人,還比不上一個丟下課本多年的中年阿姨!」
「說的就是你!餘清婉,多向你媽好好學學!」
我也是被「轟動」的一員。
天知道我媽一個接近滿分的物理學霸為什麼會生出我一個 48 分的物理學渣。
原來……那個我印象中整日圍著廚房轉的媽媽,這麼有物理天賦的嗎?
許是日子有了奔頭,我媽的氣色肉眼可見地好起來。
不再是我印象中苦大仇深似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她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起來。
但總有人想再次把我媽拖進暗無天日的泥潭。
11
「誰家媳婦兒帶著女兒幾個月不回家的啊!沒天理了!大家伙快來評評理啊!」
聽到熟悉的聲音時,我全身一僵,幾乎下意識想起了童年的陰影。
奶奶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媽。
她要求我媽凌晨 3 點起來親自給她包餃子,做包子,理由是外面買的早餐不健康。
我媽晚上下班回來做飯,會被奶奶挑刺,一身酒氣的爸爸回來後看到奶奶在生氣,不由分說就會舉起拳頭。
我媽的工資要全部上交,每天要求著奶奶才肯給買菜錢,睡前還要給奶奶爸爸洗腳。
很小的時候,我媽也是反抗過的,但是奶奶會用針扎她,還會扎我,大冬天會趁我媽去上班的時候把衣衫單薄的我趕出門,我生了一場大病後,我媽就再也不敢了。
爸爸和奶奶氣勢洶洶地把我和媽媽堵在了校門口。
媽媽腳步一頓。
「怎麼,是突然發現少了個奴才天天伺候你們,不習慣了嗎?」
奶奶上前不由分說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力度大得我忍不住叫出聲。
「你這賤皮子把我們全家的錢都卷走了,那就拿你女兒來還!」
「奶奶給你找了戶人家,今天你就給我先住過去!」
媽媽眸光一冷,用力抓住了奶奶的胳膊,痛得她龇牙咧嘴,這才松開了抓住我的手。
爸爸衝了上來,眼底猩紅:「你放開我媽,賤女人!」
媽媽松開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奶奶:
「你兒子的錢全拿去賭了,我拿走的是我這些年賺的錢,能每個月給你們一筆生活費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我會委託律師辦理離婚,你們識相點就好聚好散。」
「不然,一個販賣未成年人口,一個參與地下賭博,全都給我蹲大牢去吧!」
我呆呆地看著媽媽的身影,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她現在到底是我媽還是尋英同志。
奶奶在怒罵,爸爸也跟著一起罵著什麼。
但在媽媽掏出手機準備撥打 110 時,兩人一下子就哽住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雞。
12
那天以後,我才知道,奶奶想把我嫁給一個剛S了老婆的 40 歲男人。
她收了人家 10 萬的彩禮,所以才著急地找上門來。
奶奶和爸爸時不時會堵在我們回家的路上,媽媽幹脆停了給他們的錢,又給我們辦了住宿。
有一次他們非得吵著要進來找我們,學校忍無可忍報了警,以尋釁滋事的罪名把奶奶和爸爸關了幾天,終於消停了。
教務主任找了我媽談話,委婉地說她給學校帶來了不少麻煩。
我媽很淡定:「他們要是再敢來,學校可以接著報警。」
教務主任也很為難:「隻是他們老是在學校門口罵街,對學校聲譽不好啊。」
我媽:「兩年後,等我高中狀元,就是咱們學校最好的招生宣傳。」
教務主任眼睛一亮,又懷疑地看著我媽:「狀元也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
我媽:「你可以看我的成績。」
教務主任一咬牙:「行!我就信你這麼一回!你放心,學校絕不會將那兩人放進來的!」
從教務處出來後,我猶豫地問:「您現在,是尋英同志還是我媽啊?」
我媽摸了摸我的頭:「清婉,是媽媽。」
「奶奶和爸爸那邊真的沒關系嗎?他們要是再來……」
我媽輕輕打斷了我:
「清婉,我很抱歉讓大人之間的事打擾到你了,這些事,交給媽來解決。」
「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你自己。你將來想做什麼?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將來?我有些迷茫。
「我……我現在還不知道我想做什麼。」
「但我覺得,我想成為像尋英同志那樣的人。」
我沒有說出口的是,我不想像我媽前半生那樣,遇到一個濫賭嗜酒的丈夫和一個尖酸刻薄的婆婆,被這些爛人困住了自己的一生。
我想像尋英同志那樣,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終生。
13
在學校念書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高二那年,我選了文科,我媽選了理科,但依然不影響她每天在課後給我補習。
有時是我媽親自來,有時是尋英同志來。
我的成績突飛猛進,而我媽已經蟬聯年級第一很久了。
教務主任攔奶奶爸爸攔得更積極了。
高三那年,我媽再次委託律師訴訟離婚,隻是爸爸和奶奶S活不同意,甚至稱他們三年分居是為了讓媽媽圓大學夢,並不是感情不好。
尋英同志氣得罵了一句髒話,我媽卻依舊冷靜,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專心備考。
高三很苦,但因為有了想去的地方,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踏出考場的那一刻,同學們歡呼著慶祝,我在漫天飛舞的試卷中,看到了媽媽的身影。
隻那麼一眼,我就知道了,她是我媽,不是尋英同志。
我們相視一笑。
我們已拼盡全力,交出了自己最好的答卷。
出成績的那一天,我媽的電話都被打爆了。
學校拉出了醒目的橫幅:【恭喜本校學生李盼兒高中本市狀元!】
一向嚴肅不苟言笑的教務主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45 歲中年婦女成為高考狀元的新聞轟動了全國。
我媽在學校接受了採訪,面對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她絲毫不怯場:
「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
「若你決定奮鬥,那麼山海無攔,前路可期。」
她清了清嗓子,挺直胸膛:「四五十歲,正是闖蕩的年紀!」
教務主任代表學校把 10 萬獎金頒發給了我媽,我媽說:「還要感謝您當初給了我這個機會。」
教務主任笑了:「您這學習能力,在哪兒讀成績都會很好。」
學校,除了正常學費,也從來沒收過我媽的天價借讀費。
各大高校都向我媽拋出了橄欖枝,令人跌破眼鏡的是,她拒絕了國內兩所頂尖大學的邀請。
選擇了遠在東北的,哈爾濱工業大學。
專業,核物理。
尋英同志跟我說:
「這是我和你媽媽共同的選擇,她說想去看看我上輩子為之奉獻一生的地方。」
而我也遵循內心,不顧其他人的勸阻,選擇了向往已久的北京大學考古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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