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職家中事,驚動大人實屬不該,卑職定會妥善處理。”
“妥善處理?”
按察使冷笑一聲。
“是像處理老宅田契那樣,把原配母子逼上絕路?”
顧承煜臉色一白,額角滲出細汗。
“本院聽說,”
按察使聲音陡然嚴厲。
“你將亡兄田產記在族嫂名下,每月二十兩官俸,原配母子分文未得,反倒讓族嫂母女穿金戴銀?”
顧承煜張嘴想辯,按察使抬手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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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說什麼照看孤兒寡母,本院隻問你——”
他指了指阿滿凍裂的手掌,“你親生孩子的手,可比烈士遺孤的金镯子輕賤?”
圍觀人群中響起低低的啜泣聲,是霜降在扯我衣角。
我抹了把臉,發現全是淚。
按察使忽然轉身對我溫聲道。
“這位娘子,你且說說,如今有何訴求?本院為你做主。”
我盯著顧承煜躲避的眼神,忽然想起前世餓S前,他也是這樣不敢看我。
指尖掐進掌心,我聽見自己說:“大人,民婦要和離。”
這話驚了眾人。
蘇氏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顧承煜踉跄半步:“砚秋,你瘋了?”
“沒瘋。”
我擦了擦阿滿臉上的淚。
“這三年,我守著鴛鴦玉佩等你接我們,等來了田契被奪、孩子餓暈。”
“如今想來,離了你,我們娘三會過得更好。”
顧承煜想抓我的手,我避開了。
他指尖還帶著暖爐的溫度,而我和孩子在過街廊凍了半夜。
“和離可以,”他咬了咬牙,“但你得容我解釋……”
“解釋什麼?”
我打斷他。
“解釋為何把我的嫁妝分給蘇氏?解釋為何在她女兒生日時送翡翠镯子,卻連孩子的束脩錢都克扣?”
按察使重重一嘆,對顧承煜道。
“顧知府,本院明日便差人查賬。若真如她所言,你可知罪?”
顧承煜忽然轉身對我拱手。
“砚秋,看在結發Q分上,別鬧了……我保證以後每月親自送銀兩相……”
“情分?”
我冷笑,從袖中掏出泛黃的婚書。
“這婚書上寫著‘生S相扶’,你卻讓我和孩子生S相逼。顧承煜,我要的不是銀兩相,是你睜開眼看看,我們母子過的什麼日子!”
霜降忽然抱著我哭出聲:“娘,手疼……”
她舉起凍瘡潰爛的小手,在燈籠下格外刺眼。
按察使臉色鐵青,甩袖道:“顧知府,隨本院回衙聽候發落!”
顧承煜還想說什麼,蘇氏忽然扯住他衣袖,哭道。
“老爺,明哥兒還在發燒……”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我。
我知道,他又要在蘇氏母子和我們之間選前者了。
過街廊的風卷著碎雪吹來,我忽然覺得累了。
前世到S都盼著他回頭,這一世才明白,有些人心早就偏了,怎麼哭求都暖不回來。
“大人,”
我對按察使福了福身。
“民婦隻有一個請求,讓顧大人把我的嫁妝還回來,剩下的,隨他去吧。”
顧承煜的手按在玉佩上,像被燙到般縮回。
蘇氏的啜泣聲混著更夫的梆子聲傳來,我忽然想起新婚那晚,他說“鴛鴦玉佩,一生一雙”。
原來“一生一雙”是真的,隻是他的“一雙”,從來不是我和孩子。
8.
顧承煜張了張嘴,官靴在青石板上碾出細碎的響。
“砚秋,是我對不住你。”
最終和離書還是蓋了官印。
即便按察使多次暗示他將蘇氏送走,朝廷自會撫恤,他仍舍不得讓蘇氏母子吃苦。
我抱著阿桃,牽著阿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府衙。
背後傳來顧承煜急促的腳步聲,卻被按察使叫住。
“顧大人,還有家產分割一事。”
和離後,我在城西開了間糕點鋪子。
用按察使追回的田契作抵押,租了間臨街鋪面。
鋪子不大,卻收拾得幹淨敞亮。
一開始生意寥寥,我卻不曾著急。
賬本是我的拿手本事,每一文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阿滿被我送進了私塾,書讀得極好。
私塾先生說他日後必能金榜題名,不輸他父親當年。
阿桃學著我的樣子,小手笨拙地揉面團、打糖漿。
霜降幫著我打下手,晚上跟著她哥學幾個字。
慢慢地,鋪子的名聲傳開了。
“沈記糕點”的桂花糕酥松香甜,城裡的夫人小姐都愛不釋手。
這日子雖清苦,卻比在老宅時踏實百倍。
不必擔心三更半夜餓醒的孩子,不必為一文錢的柴米斤斤計較。
臘月廿三,我正在賬房撥弄年節賬單,忽見門口立著個穿舊棉袍的男人。
他頭發灰白,腰間空蕩蕩的。
“砚秋……”
顧承煜搓著手,指尖裂著凍瘡。
“我路過城西,想著……”
我擱下算盤:“顧大人有事?”
他聞言愣了一下,當年我總喊他“承煜”,如今卻成了“大人”。
“我……我被革職了,如今在碼頭扛貨。”
“所以你來找我?”
我頭也不抬地擦著手中的算盤。
“你可知,阿滿去年冬天為了湊束脩,在雪地裡抄了半個月的賬?那時你正給蘇氏的大女兒準備生辰禮。”
顧承煜臉色青白,忽然跪下。
“砚秋,我知道錯了!蘇氏走的時候卷走了我所有積蓄,連明哥兒的玉佩都賣了……”
他抬頭望著霜降。
“讓我看看孩子吧,他們……他們該恨S我了。”
霜降抱著算盤往後躲,阿滿擋在她身前,小身板挺得筆直。
“你不是我爹。我爹不會讓我用瓦片練字,不會看著妹妹凍掉手指。”
這話像把刀,剜得顧承煜臉色發白。
他伸手想摸阿滿的頭,又怕碰著孩子袖口的補丁,手懸在半空許久,終究落下。
“我在碼頭賃了間小屋,”
他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銀票,“這是這個月的工錢,你收下給孩子們做新衣……”
我看著那張被體溫焐熱的碎銀票,忽然想起新婚時他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想起他第一次當官時寄回的半匹粗布,想起他每次家書末尾的“承煜親筆”。
可那些溫情,都抵不過他把我陪嫁的玉佩系在蘇氏腰間。
也抵不過他在明哥兒生病時親自試藥,卻對阿滿的高燒視若無睹。
“顧承煜。”
我把銀票推回去。
“你總說我能幹,能撐起一個家。”
我指了指桌上堆著的賬本和算盤。
“可你不知道,我這雙手能打算盤,也能抱孩子,能寫狀紙,卻抱不動一個心不在這的男人。”
他的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我轉身關好賬房的門,透過木格窗,看見他蹲在雪地裡。
霜降忽然扯扯我衣角:“娘,他在哭。”
我摸摸她的頭。
“眼淚換不來田契,也補不了破瓦罐。記住了——”
我指了指桌上的算盤和賬冊。
“這世上能靠的,隻有自己算得清的賬,和暖得熱的灶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顧承煜的身影漸漸模糊。
9.
開春那天,我在米鋪遇見按察使夫人的馬車。
車簾掀開時,她一眼認出我腕上的銀镯。
這是和離時我當掉玉佩換的。
按察使夫人當時從她夫君口中聽聞了我的事,特意到我的糕點鋪子中尋過我,她曾對我說。
“女子手頭要硬,心才能軟”。
“沈娘子。”
她讓車夫停轎。
“許久未見,可有空來府裡坐坐?”
我點頭應下,隨她去了按察使府。
席間說起蘇氏,她擱下茶盞笑嘆:“你那族嫂,倒比戲文裡的角色還熱鬧。”
我捏著茶盞等下文。
去年她帶著明哥兒投靠的臨縣富戶,原是個慣會哄人的。
“那富戶的大娘子從老家S來,”
夫人壓低聲音。
“當場揪住蘇氏的頭發,說她‘穿我的綢緞,睡我的床’。”
我頗有興致地接話。
“聽說還撕了她的衣服?”
“何止!”
夫人一拍大腿。
“那大娘子是S豬匠的閨女,一巴掌下去,蘇氏左邊耳朵就聾了。”
我驚得差點碰倒茶盞。
夫人湊近我,神秘兮兮地開口。
“你猜怎麼著?那富戶早把她的田契賣了還賭債,如今她帶著明哥兒住在城隍廟,連粥棚都嫌他們髒。”
“顧承煜……沒去管?”
話出口我就後悔了,他如今在碼頭扛貨,已經自身難保了。
夫人冷笑。
“蘇氏跑去府衙鬧,說顧家用了她亡夫的田產。結果按察使大人一查……”
她忽然壓低聲音。
“你族兄的田契,早在五年前就被她典給了當鋪,換的錢全貼給了富戶的小妾!”
茶盞“當啷”落在碟子裡。
原來當年顧承煜說“族兄的嫁妝田”,根本是蘇氏的謊話。
她吃定顧承煜重情義,便把亡夫的田產攥在手裡,轉頭又攀高枝。
“如今她逢人就說顧承煜薄情,”
夫人搖頭嘆息。
“可碼頭上誰不知道,顧大人把每月工錢都塞給明哥兒,自己穿的棉袄補丁摞補丁。”
我望著窗外的柳絮,忽然想起和離那天,顧承煜盯著我腕上的銀镯說,“是我眼瞎”。
那時我隻當他是悔痛,如今才明白,他悔的或許是錯信了蘇氏的“柔弱”。
他卻始終沒懂,真正的薄情是把我這個結發妻子的生路堵S。
“沈娘子。”
夫人忽然握住我手。
“聽說你在教霜降打算盤?女孩子家的,就得像你這樣,把賬算得明明白白。”
告辭時,夫人送我一匣子胭脂。
胭脂盒上刻著並蒂蓮,我轉手送給了隔壁開繡坊的孀婦。
這世間的“並蒂”,從來不該是攀附他人的藤蔓,而該是各生各的根,共頂一片天。
路過城隍廟時,我看見蘇氏坐在臺階上,正撕扯明哥兒新補的衣襟。
明哥兒躲在石柱後,手裡攥著塊硬餅。
那是顧承煜扛了半宿貨換來的。
風卷起滿地楊花,我忽然想起前世餓S前,曾在夢裡看見這樣的場景。
那時我恨蘇氏搶了我的丈夫,如今卻明白,真正該恨的,是顧承煜把心軟給了外人,把冷硬留給了結發妻。
“娘,”霜降拽拽我袖子。
“她在罵街。”
我摸摸她的頭。
“罵吧,罵得越兇,越顯得咱們當年的眼淚,流得有多不值。”
10.
半年未見,顧承煜瘦得颧骨凸出,棉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倒像根被霜打過的蘆葦。
他看見我時,眼裡閃過一絲光,又很快暗下去。
“砚秋,我……我要隨商隊去西域了。”
我握著霜降的手頓了頓。
阿滿正在街角的私塾裡習字,他的新先生林文軒總說這孩子“握筆姿勢像在打算盤,卻比誰都認得真”。
“商隊缺賬房先生,每月能拿三兩銀子呢。”
他搓著皲裂的掌心,期待地看向我。
我果斷搖頭拒絕了他。
“阿滿的束脩錢,林先生已免了大半。他說孩子的字裡有股子狠勁,像極了……”
像極了我算錯賬時的較真,這話林文軒曾在遞我修補好的《算經》時說過。
顧承煜的肩膀垮下來,目光落在我鬢邊的木簪上。
這木簪是林文軒用親手削的。
“他對你……很好?”
“嗯。”
我摸著袖口新補的針腳,那是林文軒他自學的女紅。
“他會在阿滿背書打盹時,用糖葫蘆哄他,也會在霜降數錯銅錢時,畫梅花教她認數位。”
顧承煜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當年我總說你心硬,如今才懂,你的心軟都給了孩子,而我,卻把你的心軟踩在了泥裡。”
他從懷裡掏出半塊玉佩,正是當年我當掉的鴛鴦佩。
“在當鋪看見時,我連冬衣都當了。砚秋,我知道遲了,可我……”
“顧承煜。”
我打斷他,指尖撫過木簪上的刻痕。
“林先生說,算珠撥亂了可以重算,人心走偏了……”
我看著他眼底的血絲,終究沒說下去。
“阿滿明日要考童生,林先生說帶他去府學觀摩。”
他的手猛地收緊,玉佩硌得掌心發紅。
我直視他的眼睛。
“文軒他從不說‘生S不負’,但他每天都會陪我熬夜算賬,早起做糕點,讓我知道什麼叫‘現世安穩’。”
顧承煜的喉結滾動,忽然把玉佩塞給我。
“替我給阿滿和霜降,就說爹爹對不起他們。”
轉身時,他的棉袍下擺掃過青石板,露出打滿補丁的襯褲。
三日後,我在私塾後園看見林文軒教霜降認草藥。
他袖口沾著墨漬,卻小心地用帕子包著剛摘的玉蘭,說要給我別在賬房的算盤上。
“阿滿的字,比昨日多穩了三分。”
“等他考中童生,我想帶他去州府見見世面,你若得空,可願同去?”
陽光穿過玉蘭樹,落在他清瘦的肩上。
“好。”
我接過他遞來的玉蘭花,簪在他方才削好的木簪上。
“不過州府的綢緞莊,可得勞煩林先生替我挑匹月白緞子了,霜降說,想給先生做件新長衫。”
他耳尖發紅,轉身去看正在追蝴蝶的霜降,聲音卻柔得好像能化了春雪。
“這孩子,倒比她娘會哄人。”
11.
【顧承煜獨白】
夜更深時,我總愛摸腰間的玉佩繩。
那裡其實已經空了很久了,就像我的心也被剜去一塊。
今日在碼頭看見阿滿,他穿著嶄新的衣袍,比以前胖了些。
孩子躲在姓林的先生身後,眼裡沒了從前見我時的怯弱,倒多了份讓我陌生的硬氣。
我還記得新婚那晚,秋娘坐在妝臺前撥弄鴛鴦玉佩,說“以後家裡的賬她來管,保管做得漂漂亮亮的”。
那時我總嫌她算錢時太較真,卻不知她其實是為了我讀書才這麼節儉。
蘇氏的翡翠镯戴在腕上多好看啊。
可我怎麼就沒看見,砚秋的銀镯是當掉陪嫁換來的,連刻字都被磨得模糊了。
今日在城隍廟看見霜降,她鬢角別著玉蘭花,像極了砚秋年輕時的模樣。
小姑娘把炊餅塞給乞兒,這般良善的性子像極了她娘。
姓林的先生替阿滿刻砚臺,刀柄在掌心磨出紅痕也不喊疼。
他看砚秋的眼神,讓我想起自己當年在衙門裡,看著蘇氏母女時,那種自以為是的“擔當”。
如今才懂,真正的擔當不是把人護在羽翼下,而是別親手折斷她們的翅膀。
商隊的駝鈴要響了,我攥著半塊贖回的玉佩,忽然明白。
有些債,就算算上一輩子,也還不清。
砚秋說得對,她應該把我忘了。
而我,隻能在西域的風沙裡,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遍遍地算。
如果當年先心疼的,是她而非蘇氏,該多好。
雪落在碼頭的青石板上,遠處賬房的燈還亮著。
但我知道,那盞燈再不會為我而留。
但也好,這樣的光,本該屬於懂得把真心撥拉得明明白白的人。
比如她,比如姓林的先生,比如在算珠聲裡長大的孩子們。
罷了,駝隊該啟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