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他錯愕了一瞬,旋即了然的笑著說:
「是,是我的錯,讓我的晚晚等了太久。」
「如今戰事和緩,這兩年我也多有功勳。」
「我這就向陛下請旨賜婚。回京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將晚晚風風光光的迎娶入門......」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一樣。
絲絲縷縷的扯的人生疼。
「我要和別人成親了。」
「蕭馭,我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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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蕭馭神情陡然一僵,整個人如同雕塑一般,他沉默良久:
「晚晚,別開這種玩笑。我......我受不住。」
我有些厭煩的瞥了他一眼,語氣隨意: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蕭馭眼眸中的星光寸寸碎裂,逐漸黯淡下去。
半晌,他啞聲問我:
「為何?」
他執起我極力壓制住顫抖的手,滿臉的卑微無措:
「你還戴著這平安扣,我們說好了的,白首不負。」
話未落,有風拂動發絲。
一縷雪花飄落在玉扣中央。
下雪了。
在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裡,我卻還能想起。
也是這樣一個下雪天。
蕭馭被毒箭所傷,性命危在旦夕。
藥引裡的脂藤草隻有長華山才有。
長華山上的長華寺,與我師門曾有些過節。
我前去求藥,山上寺裡的小僧認出我來。
故意刁難於我。
他要我三跪九叩的上山,方顯求藥誠意。
我劍都抽出來了。
然而他拿著火把立在藥田前,挑釁的衝我抬了抬下巴。
我握著劍的指尖撰的發白,卻終究還是垂下了手。
蕭馭傷得太重了。
他等不起。
我也賭不起。
我下山,從山底,沿著臺階。
三步一跪,九步一叩。
漫天的雪花灑在我的身上。
雙腿已經被凍得沒了知覺。
我卻隻想著快一點、再快一點。
快一分,蕭馭就多一分生還的可能。
我在天黑之前趕回了軍營。
將藥給蕭馭服下,看著他呼吸漸漸平穩之後。
我終於支撐不住,“撲通”一聲栽倒下去。
醒來後,蕭馭就坐在我的床邊。
床邊的小幾上放著幾枝新採的木槿花。
花瓣上的水珠將滴未滴。
他握著我的手,眉眼灼灼的看著我。
眼裡的情意滿得好似要溢出來。
他什麼也沒說,卻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8
記憶裡的少年和眼前這張臉重疊。
隻是如今他的眼裡滿是受傷和哀求。
屈已卑身,折碎一身傲骨。
他的手拽得我生疼。
用力到仿佛他一松開,我就會消失一般。
我扯下紅繩,不顧手腕上的血痕,將玉扣往前一扔。
卻不料在他眉尾砸出一道印痕。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從前種種,你隻當宋晚鬼迷心竅吧。」
我聽見自己這麼說。
我不記得那日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麼。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迎著雪奔出了很遠。
腦子裡全是蕭馭那雙通紅的眸子。
以及那破碎神情中流露出來的一絲卑微乞求。
我跟著蕭馭一路回到了蕭府。
沈柔身著鮮紅嫁衣,端坐在小廳裡。
蕭馭的劍刃直抵沈柔的咽喉。
他渾身氣勢凌厲,通身威壓,逼問道:
「宋晚在哪兒?!」
沈柔未語,她似是篤定了蕭馭不會動手,隻是一味痴迷的盯著他。
過了好半晌。
她竟痴痴的笑了起來,直至笑出了滿眼的淚:
「放下吧,你不能S我。否則我父親那你沒法交待。」
「馭哥哥,你對我,從未有過一絲情意,對嗎?」
「從始至終,你心中都隻有宋晚。」
「你可還記得,明日,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她眼裡的眷戀頃刻間化作怨恨,帶著幾分得意嘆息道:
「可惜啊。」
「哈哈哈,宋晚......已經被我S了呢。」
「屍體扔在亂葬崗,被野狗分食。哈哈哈哈哈......」
我看到蕭馭的眸子染上一層猩紅。
呼吸急促,握劍的手都顫抖起來。
沈柔還在徑自笑著,笑到最後,聲音都淬上了幾絲惡毒:
「說起來,那宋晚還真是天真,我不過是騙她會解她父兄之圍,她便信了。」
「你還不知道吧,她急著要救永定關,不隻是為了威遠大將軍。」
「她呀......找到了你失蹤的阿娘,藏在永定關,就等著你凱旋,去求陛下赦免的旨意呢。」
「隻是......」
「平定西南的徵西將軍,怎麼能擁有一個瘋瘋癲癲的母親呢?」
「你放心,不過是順手的事情,我已經替你料理了。」
9
我閉了閉眼。
心裡空落落的,一片荒蕪。
當年,蕭馭的身份被人指認出來之後,他將過往全部訴諸於我。
我知他有一寡母,在流放途中與他失散。
是他在這世間最後的親人。
我不忍他母子分離。
在他出徵之後,多番找尋,終有結果。
隻是尋到之時,他阿娘不知遭遇了些什麼,已然失了心智。
侯府罪名未除,蕭馭又暫未有功,昔日的侯府夫人仍是罪眷。
我託父兄將她安置。
怕他母子見面不識,惹蕭馭神傷。
又延請名醫為他阿娘醫治。
隻盼將來蕭馭徵西回朝,求了陛下的恩典,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才好。
卻不想,一朝傾頹。
沈柔竟如此狠毒,連心上人的阿娘也不放過。
也不知,當初費盡心力將她尋回。
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
沈柔撫了撫垂落鬢邊的發絲。
輕笑一聲,似又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般,幽幽開口:
「若不是將軍府通敵的消息傳得太快,宋晚還想甩掉我的探子回頭去找你呢。」
「宋府抄家那天真熱鬧啊,漫天的火光。」
「哦,對了。」
「那幾封通敵的書信,還是我親自仿寫的呢,嘻嘻」
......
我的腦中「轟隆」一聲。
她的嘴還在張張合合的說著什麼。
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夜晚,那個我一生中再也不願回想起的一天。
如果,那年我不是一時心軟求父親救下蕭馭。
又或者。
他中箭之時,我不曾三跪九叩去往普陀山求藥。
再不濟。
在他對我表露心意時,我斷然回絕。
是不是,就不會有那樣的滅頂之災。
我的父親還能好好的活著,喚我一聲晚晚?
我知道,這些都不怪蕭馭。
是那沈柔和左相狠毒。
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啊。
好像被一柄利刃生生刺穿,又翻攪血肉。
我疼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的爹爹,先皇親封的威遠大將軍。
他徵戰沙場三十餘載。
忠心赤膽,天地可鑑。
斷糧十幾日,還在堅守著永定關。
不讓賊寇踏足我大晟的任何一寸土地。
戰S被剖屍,肚裡隻有一些草根樹皮!
連敵軍都對他肅然起敬。
這樣的忠誠良將,如今卻背負著通敵叛國這樣的罪名。
10
耳邊傳來沈柔驚恐的聲音。
「你......你敢S我?」
我回神望去。
蕭馭的劍刃已經劃破了她脆弱的脖頸。
隻消再往前稍許,便可讓她殒命。
沈柔此刻才終於慌亂起來,再也沒有了方才的從容不迫,她磕磕巴巴的:
「我......我父親權傾朝野,我是他的獨女。我若有事,他定不會放過你的!」
蕭馭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語氣冷冽:
「你放心,我馬上就送他下來陪你。黃泉路上,父女作伴,總不至於孤單。」
「不......不!你住手!」
「噗嗤」一聲,是利刃破開血管的聲音。
空氣倏忽安靜了幾瞬。
我看到蕭馭的眼角有淚滴落,他喃喃道:
「晚晚,對不起,是我負你。」
還有......
「你等我。」
此後不久。
蕭馭結朋黨,謀私權,走上了奸臣的路。
本就曾是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繼承人,論心機謀略,也不過是信手拈來。
左相不敵,連連敗退。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曾經叱咤朝堂的丞相,如今已成階下囚,隻待秋後問斬。
世事流轉,無人能料。
隨後,蕭馭平反了我父親的冤案,洗刷了三年來壓在父親身上的汙名。
迫於民意,聖上親下罪己詔。
言自己失察,寵信奸佞,讓大晟損失了國之棟梁。
我父兄的牌位被請入名臣閣,舉國缟素三月,以示哀悼。
就連我,也被立下衣冠冢,受世人香火祭拜。
我靜靜地看著他做著這些,如今,倒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感受了。
左相被問斬的那天,是個晴好的日子。
我飄在人群裡。
看著一身囚衣跪在地上的左相,他形容枯槁,目光呆滯。
也不知道到了此刻,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可曾有過絲毫的悔恨。
監斬官一聲令下。
隨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觀邢的百姓爆出陣陣歡呼。
他們都在說。
賊首已然伏誅,將軍大仇得報,若泉下有知,也該安息了。
是啊。
仇人已亡。
我心中閃過一絲快意。
然而接踵而至的,是鋪天蓋地的悲傷。
快要把我整個人淹沒。
我的父兄,將軍府上下百十口人命,終究,是回不來了。
11
人群散去。
蕭馭出了城。
他......來到了我被拋屍的地方。
我這才發現,他在這裡,另修了一座我的墳冢。
蕭馭俯下身,姿態虔誠。
青年骨節修長的手輕撫著墓碑,細細的拂去其上的塵礫。
他像個信徒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動作。
慢慢的,他喉間溢出細細的嗚咽。
這聲音越來越大,終於,他脫力般跪倒在墓前。
眼淚又兇又急地砸到地上,泣不成聲:
「晚晚,我替你報仇了。」
「我故意裝作要與沈柔成婚,我隻是......想要你像從前一般,惡狠狠的叮囑我,不能喜歡上別的女人。」
「我想要找到你。」
「對不起,沒能看出你的言不由衷......」
他目光空洞,神情澀然,低沉的聲音飄散在風裡。
嗚咽不堪聞。
林間的枝葉簌簌響動。
風吹過,拂起蕭馭的額發。
我的意識開始慢慢混沌。
當沈柔和左相的血相繼滴在我的眉心。
我知道,我的執念已了,該離開了。
恍惚間,我看向那個神色怔然的青年。
我抬起手,想要像很多年前做慣的那般。
撫去他眉心的落寞。
再道一聲:
「阿馭,我一直在。」
卻是。
再也辦不到了。
【番外】
遇見晚晚的那天,是個大雪的日子。
我趁亂逃脫了押送的隊伍,一路往北走,到了永定關附近。
飢寒交迫,風雪交加,我逐漸體力不支,一頭栽倒下去。
倒下去之前我想:這輩子,原是就這樣到頭了。
我不曾想還有睜眼的一天。
晚晚照顧我很是盡心,她善良、溫柔。
對所有人都很好,對我......也是。
我決意留在離城。
我的父親承德候因延誤軍機治罪。
我想,若是我埋骨沙場,也算將功贖罪了。
日子過得很快。
我對晚晚的情愫,也在時光的罅隙中,慢慢滋生。
她是那樣美好的女子。
當她在大雪之中,跪紅了腿,磕破了額頭。
隻為給我求一份生機。
我聽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快要衝破胸腔。
我發誓要對她好一輩子。
可是當殘忍的真相血淋淋的撲向我。
我才恍然明白,原來她人生中的風雨,皆是拜我所賜。
回首過往,真是荒唐。
我......我真是個混蛋。
我手刃了沈柔,斬首了左相。
我將阿枝和嘟嘟妥善安置。
我做了許多許多,仿佛這樣,就能減輕我心裡的負罪感。
大仇得報那一天。
我來到了晚晚長眠的地方。
枯坐在墓前許久。
風聲輕語,我淚如雨下,摧心剖肝。
茫茫天地間,我弄丟了我最愛的人。
......
我自請去了永定關。
我要完成晚晚父兄最後的遺志,用餘生去懺悔贖罪。
到了地底下,我奢望她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長槍刺破心髒的時候。
我用力的眨了眨眼。
透過灰蒙蒙的天,層層疊疊的山巒。
我好似看到女子嬌俏的撫著我的眉心,語笑嫣然:
「阿馭,別老皺著眉,我陪著你呢。」
我扯了扯嘴角,呢喃道:
「晚晚,我來遲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