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開門,我想見你,你出來好不好,我害怕……」我忍不住崩潰大哭,語無倫次地喊著他的名字,似乎這樣做就能叫自己不那麼惶恐害怕。
「小滿!」
殷止加重了語氣,等我慢慢安靜下來,隻是輕聲抽泣後,才又繼續開口:「小滿乖,你聽我說。」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柔,這麼多年了,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變過。
「小滿知道的,我生病了。」
話音剛落,門後便傳來隱忍的咳嗽聲,我把門貼得更緊,去聽裡頭的聲音,心髒被揪得高高,裡頭擠滿密密麻麻的擔憂。所幸門後的咳嗽聲,很快停歇了下來,殷止再度開口:「……別怕,這病能治好的。」
「真的嗎?」
我心裡燃起了一絲期盼,若是這病能治好,他就再也不會覺得疼了。
「當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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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止給了我肯定的回答,他輕聲笑起來,「小滿,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是啊,殷止從來沒有騙過我的。
所以接下來,他告訴我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我便知道,這也是真的了。
「道長帶我去治病,等病好了,我就回來。」
我知道這是好事,可又滿心不舍:「……那你多久才能回來?我想你了怎麼辦?」
殷止溫柔又堅定地告訴我:「等小滿背完千字文,我就回來了。」
阿止說,我背完千字文,他就回來了。
「好。」
我擦幹淨眼淚,認真地向他許諾:「我一定認真背書,你也要快些回來。」
殷止同意了。
最後他說:「小滿,背一背千字文的開頭……我之前,教過你的……」
我捂住胸口,回想起殷止抱著我,一句一句教我讀書的場景,他教得認真又耐心,可是我不爭氣,這麼久了,還隻背得一個開頭。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
我有些慌,怎麼也想不起後面一句,可明明之前是背得出來的啊,下意識地,我開始求助殷止:「阿止,後面是什麼來著?」
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音。
我又想哭了,輕輕拍著門,忍住哭聲繼續追問:「阿止,後面一句是什麼啊,我記不得了,你說說話……我害怕……」
許久許久之後,殿裡終於傳來破碎的回應。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是這一句,娘親,您可千萬千萬,要記得啊……」
二十三
殷止走後,我搬進了康壽宮。
圓圓是個孝順的孩子,他總怕殷止離開後我會覺得寂寞,於是一有時間便會來看我,可是後來他越來越忙,我總是好些天都看不見他。
我不難過,卻很心疼。
做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圓圓今年才剛滿十五,我看著,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呢。我很想幫他,卻無能為力,這實在令人沮喪。
豆蔻讓我別多想,她說隻要我健康平安,圓圓沒有了後顧之憂,便會輕松很多。
我聽了也覺得有理,雖說幫不了什麼忙,但也不能拖他後腿不是。於是不論吃飯還是穿衣,我都格外注意。
這天圓圓來看我,見我那麼乖,果然很高興,多待了好久。我背千字文時,他也陪著我。
「唉。」
我嘆了口氣,懊惱當初的自己。
若是當初跟著殷止認字的時候專心些,也不至於如今翻開書才曉得,還有好些生字不認得。圓圓幫我把不熟悉的字都圈了起來,答應以後有空就來教我。
「娘親要認真些。」圓圓看著我,認真叮囑:「千字文早些背完,爹爹就早些回來。」
我點點頭,自然是要認真背的。
以前我學千字文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候想偷懶了,就會朝殷止撒嬌耍賴,他心一軟,便會松口讓我休息。
可現在,我每天都有花時間背千字文呢!
雖然總是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我仍舊覺得,自己一定很快就能背完。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就三十五歲了。
圓圓辦了一場熱鬧的生辰宴,給我慶生,這時候的他,也是個爹爹了。他的第一個小孩,是個男娃娃。
圓圓說:「娘親,給這孩子取個乳名兒吧,叫著順口些。」
我現在已經敢抱軟軟的小孩了,我聞到他身上純淨的奶香,覺得他真是好可愛好可愛,於是我告訴圓圓:「就叫他香奴好不好?」
圓圓點頭,看著我笑:「好,娘親取什麼都好。」
晚上宴會結束後,我回到康壽宮,找到我的小冊子,提筆工工整整地寫下:「圓圓生了一個孩子。」
我把小冊子藏在枕頭下,而後心滿意足地躺下。
這個小冊子上面,記錄的都是叫我覺得開心的事情,等阿止回來了,我就拿給他看,他也一定會很高興。我要讓他知道,他不在的日子裡,我也有乖乖聽話。
啊,我還要告訴他,圓圓很擅長做爹爹。
於是四十歲這年,我又在小冊子上添了一句話:「圓圓生了好多孩子。」
這些孩子有些還在襁褓之中,有些已經能跑了,壽康宮每天都有許多小小客人來訪,有時是自己跑來,有時則是被他們各自的母親帶來。
我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我。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我背書的時間少了許多。可當我看見孩子們的笑臉,便也覺得沒甚關系了,那麼多可愛的臉,每一個都像極了小時候的圓圓,看著多叫人高興吶!
他們嘰嘰喳喳,歡快得像一群雀兒,不住地叫我:「皇奶奶!皇奶奶!」
我便一個一個答應。
女孩兒總是要安靜些,我和豆蔻最喜歡給她們梳頭,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著就惹人疼。男孩兒就要皮實多了,壽康宮裡頭的花瓶,不知碎了幾十籮筐。
我看著他們慢慢長大,變成清俊的少年,變成美麗的少女,而後長成一個個小大人。
真好啊。
這樣鮮活年輕,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卻已經老了。
鏡子裡的頭發早已不再是濃濃的烏色,眼角也悄悄爬上了許多皺紋,就連手背,也開始變得幹枯了。或許是我五十三歲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圓圓已經很久都沒有來看我了。
我問豆蔻,豆蔻卻隻說圓圓最近很忙,等他有空了,自然就會來看我了。
也是,我點點頭,繼續背書。
我貼著書看字,越看越想嘆氣,這書上的字,怎麼印得越來越模糊了,下回得叫抱玉再給我拿一本新的來。
可是我也很久沒有看見抱玉了。
一個兩個的,怎麼都這麼忙,我嘆了口氣,翻出枕頭下的小冊子,寫下一句:「圓圓好忙,我有點想他。」
寫完後我看了看,寥寥幾個字,卻寫得歪七扭八的,不過我也沒打算改。
我慢慢把小冊子放回去,邊放邊小聲嘟囔著:「叫你不來看我,叫你不來看我,我要給你爹爹告狀……」
剛顫顫地坐下,遠處突然傳來撞鍾的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我慢慢地數著,一共撞了二十七下,不多不少,和殷止離開那天晚上的鍾聲,一模一樣。
我看了看豆蔻,眼底一片茫然。
沒過多久,康壽宮就有人來了,我看向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圓圓?」
「皇奶奶。」那人笑了一下,雙眼卻通紅,他說:「您認錯人啦,我不是爹爹。」
我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發現真是自己認錯了人。
「是香奴啊,瞧皇奶奶這記性!」我驚喜地拍了拍腿,拉著他在我身旁坐下,很有些高興:「香奴,你好久沒來看皇奶奶啦,你喜歡的茯苓糕,皇奶奶天天都給你留著吶!」
說完我就要喚人去取,但卻被香奴攔下。
這孩子脾氣好,長得也像他爹爹,此刻他拉著我的手,聲音溫和:「皇奶奶,香奴不餓。」
說罷,他似乎是極力忍耐著什麼,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開口說道:「皇奶奶,爹爹有話要告訴您呢。」
我看著他,迷茫極了:「什麼話呀?」
香奴仍舊是微笑著,可我總疑心他快要哭了,不過他到底是沒有哭出來,而是好聲氣地對我說:「皇奶奶,爹爹要離開一段時間,叫我來告訴您一聲,讓您別擔心,他很快就回來。」
我沮喪極了,小聲抱怨:「……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他爹爹不讓我看一眼,他也不肯讓我看一眼。」
抱怨完了,我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那他說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說了。」
香奴點點頭,看著我道:「爹爹說,等您背完了千字文,他就回來了。」
「這孩子,跟他爹爹真是一模一樣。」我嘆了口氣,叮囑香奴:「你幫我告訴他一聲,就說娘親曉得了,一定會認真背書的。」
「……皇奶奶,香奴還有事,下回再來看您!」
香奴掩面站起,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嚇了一跳,這孩子,急匆匆的,萬一摔著了怎麼辦。
我搖搖頭,拿起書繼續看,豆蔻走過來,勸我早些休息。我想了想,也對,這麼晚了,是該歇息了。燭火被吹滅,室內昏暗下來,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床幔。
突然,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少師夫人會如你這般陪我瘋玩嗎?尚書夫人會像你一樣崇拜疼愛我嗎?」
我坐起來,驚疑地看向四周:「……圓圓?」
「別人的娘親再厲害,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我撐著床站起來,跑到外廳,急急地四處尋找:「圓圓?你在哪裡?別藏起來,娘親真的找不到你……」
「娘娘!」
豆蔻被我的動靜驚醒,匆匆起身點了燈,趕到我身邊:「娘娘,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搖頭,有些著急地看著豆蔻:「豆蔻,我剛剛聽見圓圓的聲音了!」
「您一定是背書背得太累了。」豆蔻扶著我,在椅子上坐下,「明天奴去請宋御醫,給您瞧瞧,開些食補的單子。」
她這樣一說,我便疑心自己真是聽錯了。
剛想抬頭說些什麼,看見豆蔻的臉時卻又猛地愣住,她眼眶紅紅,帶著幾分疲憊與悲意,鬢邊的銀絲在燭火的照耀下幾近透明。
我有些驚疑,豆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憔悴了?明明前些天看她,還很精神呢。
突然便有些愧疚,我低下頭,再抬頭時,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真是我聽錯了,豆蔻,你快快去睡覺,不睡覺會生病的。」
她要送我回去,我卻一再堅持:「你先睡你先睡,我睡不著,坐一會兒。」
屋子裡頭不冷不熱,豆蔻替我披了件衣裳,聽話地回去了。
靠坐在椅子上,我看著桌子上的千字文發呆,想不起背過的書,滿腦子隻是圓圓。他從小就聰明,又孝順,從來沒有嫌棄過自己有個笨娘親。
「……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當年我愛趴在搖籃邊,看著他睡覺,看著看著,自己也總會不小心睡著。緩緩起身,我在廂籠裡找出他小時候裹過的襁褓,而後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將它緊緊抱住。
這竟是我唯一親手做過的東西。
他剛出生時,我看他的臉蛋圓圓,嘴巴也圓圓,便對殷止說,他的名字就叫圓圓吧。
殷止依了我。
後來我會寫的名字,第三個是圓圓,第四個是殷元,但無論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他們都屬於我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