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發覺學堂裡頭的人都在看他,立馬又板起了臉。但娘親的臉不聽話,總是浮現在他眼前。
「圓圓,你怎麼這麼厲害!」
「圓圓,你怎麼這麼聰明!」
「圓圓……」
小時候,殷元看得最多的,便是爹爹教娘親念書,爹爹教一句,娘親念一句。
娘親總說記不住。
爹爹總說沒關系。
後來殷元慢慢長大,也開始教娘親念書。他不像爹爹那麼寬松,每回批完了課業,就會親眼盯著她改完。
起初娘親總會想著偷懶,被他捉住後罰寫大字,寫了幾次後,她便再也不敢在課業上偷工減料。爹爹曉得後,就總是對他說:「圓圓,娘親還小呢,你讓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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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用爹爹說,他也會讓著娘親的。
不然,哪會隻是罰她寫大字?
爹爹還說:「圓圓,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順娘親,多去看看她。」
殷元點點頭,但其實,這也不用爹爹說。
他一日日長大。十四歲那年,爹爹說:「圓圓,你天生就適合做皇帝。」
是啊,他不像爹爹,也不像娘親,他有野心,想開疆拓土,而不是守著祖宗基業。
「圓圓覺得這個皇帝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殷元還是太子時,爹爹便將玉璽交給了他,告訴他:「不要怕,爹爹在。」
他捧著玉璽,聽到這話,真的什麼都不怕了。
爹爹總是在的。
殷元想:隻要爹爹在,什麼都難不倒我。
他看見娘親,又想:隻要娘親在,什麼苦我都能吃。
這麼多年來,殷元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以為爹爹永遠不會離開。
但爹爹隻肯陪他一十五年。
臨走前,爹爹把他叫到紫宸殿,字字是託付,句句是交代。
爹爹說:「圓圓,你的生母是白嘉寧,你的生父是唐明淵。爹爹告訴你,並非不要你,隻是人應該曉得自己的來處,你要記住,你永遠是爹爹娘親最愛的小孩。」
爹爹還說:「有子如此十五載,為父一生無悔。」
娘親來了,爹爹卻硬下心腸,始終不肯讓她看他最後一眼。
殷元看著在輪椅上睡去的爹爹,拼命捂住嘴,不敢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殿外,娘親悽惶的聲音傳來。她在問,阿止,秋收冬藏後面一句是什麼?可如今,能回答這問題的人,隻有他。
爹爹走了,娘親開始很認真地背千字文,殷元做了皇帝,述職時,他看見了鎮守邊關的唐明淵。
是他啊。
殷元心下有點失望,優柔寡斷,朝秦暮楚,這樣的人,的確配不上生母的喜歡。
他與他,也隻是君臣罷了。
後來殷元又做了爹爹。
每年冬至的夜晚,他都在想:爹爹走得實在是好早啊。爹爹,這麼多年過去了,圓圓始終沒有學會,怎樣做一個沒有爹爹的小孩。
隻是幸好,娘親還在。
可他與娘親的緣分也很淺,僅有三十五年。
然,憑此三十五載,元一生無悔。
當殷元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離開,他終於懂得,為何爹爹不肯讓娘親看最後一眼。
是不忍,亦是不敢。
叫來自己的長子香奴,殷元字字託付,句句交代,閉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爹爹的臉。
真好啊,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殷元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微笑起來:「去告訴你皇奶奶……」
「等她背完千字文,圓圓就回來……」
【番外三】
是夜。
屋外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黑暗中,長欣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殷琛直覺懷裡一空,也跟著醒來,卻發現長欣滿頭的汗水,臉色蒼白,不住地顫抖。
「欣兒,可是做了噩夢?」殷琛話音剛落,突然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鍾聲——
是皇宮的方向。
長欣捂住嘴,眼中含著淚,安靜地等鍾聲停下來。
二十七撞,大喪之音。
而這般規制,宮中隻有……
長欣的眼淚掉了下來,她腦海中一片空白,麻木地下了床,腿一軟,跌在了地上。
殷琛的眼眶也變得通紅,他急忙把長欣扶起來,長欣卻推開他的手,連鞋都顧不得穿,狼狽地朝外面奔去。
她嗚咽著,腳步搖搖擺擺,一心往王府大門的方向趕去。
殷琛攔不住她,順手拿起一件大氅,他畢竟是個男人,即使心裡再悲痛,卻仍然保留著應有的理智。
這個點車夫不在,而秦王府離皇宮又有一段距離,馬車行進太慢,殷琛低聲又快速地吩咐下人準備一匹快馬,同時追上長欣,把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欣兒!」他把她抱起來,「冷靜些!」
懷裡的人不說話,他低頭看去,長欣早已淚流滿面,哽咽不能成語。
殷琛緊了緊手臂,帶著長欣上馬,一路朝皇宮狂奔而去。
「西邊的宮門……泰安門離太奶奶近……」
從王府到泰安門順路,比正門更近。
懷裡傳出帶著哭腔的聲音,又很快掩蓋在風雪裡,殷琛抿了抿唇,揮動手中的馬鞭,速度更快了起來。
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泰安門。
漫天的大雪,遠遠地能看見朱紅的大門緊閉。長欣一下馬,便朝那邊奔過去,隻是腳下一個踉跄,倒在雪地裡,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爬起來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朱色大門前。她用力拍打著大門,絕望地看著門上的鐵環,哭喊著:「開門!開門——」
「開門啊——開門……求求你們,開門……」
「太奶奶……太奶奶……」
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太快,等殷琛反應過來,長欣已經跌坐在地上,她長發披散,絕望地看著四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泰安門進宮不合規矩,守將仍在猶豫,殷琛連忙大聲喊道:「吾乃秦王,與賢安郡主夜叩宮門,實乃情急!你且開門,我夫妻自會向陛下領罰!」
守將稍一思索,揮手示意,開了宮門。
殷琛扶著長欣,沉默趕路。等他們趕到康壽宮時,門裡門外,已跪滿了人——
後宮妃嫔,王子皇孫,甚至住得近的大臣……烏壓壓的一大片,無一不是神色戚哀,眼眶通紅。
進了康壽宮,長欣卻慢了下來,臉上的表情木木的,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齊王和楚王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輕嘆一聲,想起太皇太後前幾日送來的東西,喉間也哽咽起來。
他們長大以後,少陪太皇太後,可她老人家臨走前還記得他們各自愛吃的東西。賢安自小便跟在太皇太後身邊,由她老人家親自教養,感情親厚,不知該是何等的心痛。
長欣掙開殷琛的手,慢慢地朝床上的人走去,來得太急,兩人都忘記了穿鞋,是以長欣的腳已經凍得通紅,可她卻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慢慢走到太奶奶的身邊。
老人閉著眼,安詳得像是睡著了。
新帝擦了擦眼淚,嘆息一聲,把位置讓給了長欣。
長欣蹲下來,雙手捧起老人放在床邊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覺得,這隻蒼老的手明明還和從前一樣,泛著溫溫的熱意。
長欣想, 太奶奶肯定是睡著了,把她喊醒就好了。
於是她張了張口。
「太奶奶。」長欣紅著眼睛, 小聲地說道,「欣欣餓了,欣欣想吃核桃酥。」
可是太奶奶不理她, 她有些著急,不由得加大了聲音:「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餓……太奶奶, 欣欣想吃核桃酥了……」說著說著, 眼淚又掉了下來, 長欣覺得滿心的難過與無措,她輕輕搖著老人的手,語無倫次。
「欣欣餓了太奶奶……欣欣……核桃酥,我想吃核桃酥……太奶奶……」
自長欣懂事以來, 她向來都是溫柔乖巧,連哭都隻是安安靜靜地掉眼淚, 何曾像現在這般崩潰大哭過?
她拉著太奶奶的手,像個要不到糖的孩子, 翻來覆去地隻重復著那幾句話。
要是皇上突然去御花園逛逛就好了,我住的宮殿和那裡離得特別近,每天都要去那裡玩兒,他一去我就準能碰見,可是……皇上也不愛去御花園。
「(您」她就再也吃不到太奶奶的核桃酥了。
太奶奶也再不會醒過來, 摟著她叫一聲欣欣。
「欣欣的核桃酥……太奶奶……您忘了、忘了欣欣的核桃酥……」
長欣一邊哭,一邊固執地搖著太奶奶的手, 似乎這樣做了,就能叫醒她的老小孩。
「啪嗒——」
突然,什麼東西從老人的袖口掉了下來。
長欣屏住呼吸,她睜大眼睛, 愣愣看著,而後顫著指尖緩緩將之拾起,一枚核桃酥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
太奶奶最後一次哄了她的小姑娘。
是告別,也是永訣。
「太奶奶——」
長欣滿目的絕望,臉貼著老人的手不肯放開。
她的太奶奶年紀大了,忘了好多人, 可是仍舊記得她的欣欣愛吃核桃酥。上午她還說,要等著抱她和殷琛的小娃娃, 給欣欣的小娃娃做小衣裳。
欣欣的小娃娃還沒有來, 可太奶奶卻走了。
這麼好的太奶奶,她走了。
長欣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胸口像是破開一個大洞,心裡下起無邊無際的大雪。
她注視著床上面目安詳的老人,終於支撐不住,狼狽地倒了下去。眼睛閉上的前一刻, 她看見殷琛紅著眼睛, 衝過來抱住她,耳邊卻回響起太奶奶上午說過的話。
「這個壞小子要是欺負你,欣欣就找太奶奶告狀。」
「他要是還敢來康壽宮。」老人跟個孩子似的,賭著氣揮揮拳頭, 「太奶奶就拿拐杖揍他。」
「給我的欣欣出氣。」
明明說好,要陪欣欣過年的。
太奶奶,我們說好的長命百歲——
您還欠了整整十一年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