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腿軟到走不動路,幾近是爬向平安的。


 


……


李莽的精神徹頭徹尾地壞了。


 


他不認人,也不回家,衣衫褴褸地流落街頭。


 


可他力氣依舊很大,相府的家丁拉著他回去時,通通都掙開了,甚至還會打人。


 


有人見他可憐,會給他扔銅板。


 


於是,李莽便成了大家口裡的乞丐。


 


他也知道自己是乞丐,會把討來的錢攢著,看見人就問,這些錢夠不夠給他送葬。


 


被問的人連聲驅趕:「真晦氣,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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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理我,見到我就跑。


 


沒過多久,街上四處都找不到李莽的蹤跡。


 


甚至一點消息也沒有了。


 


我以為他S了。


 


直至我聽到雪漣公主在出巡的時候,被一個容貌盡毀的醜陋男人用刀捅穿了喉嚨。


 


那男人力氣大,差點割掉了公主的頭顱。


 


公主當場斃命,可行刺的男人亦被七箭穿心。


 


為了查明男人的身份,仵作要驗屍,可詭異的是,他不僅面目全非,上身的皮膚連一塊好地都找不著。


 


同樣被毀得慘不忍睹。


 


就這樣,成了一具無名屍。


 


可我知道他是誰。


 


毀掉容貌,是為了認不出臉。


 


毀掉上身的皮膚,是為了抹除刺字。


 


他已經沒有家人,唯一還有牽連的是相府。


 


可屍體認不出來,便徹底和相府無關了。


 


皇帝大怒,要讓這無名屍懸掛在城牆上示眾。


 


丞相規勸,此舉怕慌了人們的心。


 


後來便扔去了亂葬崗。


 


他最後執著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


 


那些錢,夠送葬的。


 


23


 


這件事,相府的人從未提起過一個字。


 


但我心知肚明,任夫人和丞相能猜到來龍去脈。


 


丞相來見我時,臉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沉重。


 


「孩子,你走吧。」


 


我愣住,問:「是因為……」


 


「因為你不是真正的歲喜。」


 


不是因為李莽的事嗎?


 


我疑惑地看著他。


 


丞相嘆了口氣,說:「你的胎記和歲喜的胎記位置確實一樣,模樣也相似,可也隻是相似而已。你生孩子的時候,你娘才仔仔細細地認了出來。」


 


我的喉嚨被噎住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腿腳也好像被粘在了地面上,一動也不動的。


 


可我越賴著不走,丞相就發了狠。


 


他當著眾人的面將我推倒在了相府的門外,厲聲說:「丞相府不會認一個假冒的女兒。」


 


我倉皇地逃出圍觀的人群,豆大的淚珠才滾了下來。


 


騙子。


 


我爹在騙人。


 


我被拐時四歲,的的確確是懵懂的年紀,卻不是傻子。


 


即使有些記憶已經很淡很稀碎了。


 


可我始終記得自己曾生活在一個鍾鳴鼎食之家。


 


被拐後我輾轉落到一雙年邁夫婦的手裡,他們供我吃喝,但腦袋很糊塗,永遠聽不明白我嘴裡的英哥哥是在喊什麼。


 


他們會說我摔傻了。


 


我就這樣念叨到了五歲、六歲,後來那些記憶漸漸模糊,模糊到我隻會在午夜夢回時才能想起幾個畫面,可醒來時,我又疑惑,那些人是誰,那個大宅子是哪裡,好漂亮好寬敞。


 


至於我是怎麼落到那對夫婦手裡的,是因為我從人販子的手裡逃出來了。


 


我和任歲歡待的是同一個船艙。


 


我還記得,我一直在想辦法逃。


 


我頑強地做了許多抵抗,從倉裡鑽了出去,跌跌撞撞間,藏來躲去,又接著跑。


 


我吃了很多苦頭。


 


然後換來的,是與相府的解救失之交臂。


 


所以丞相提起被拐的事時,我匆匆打斷了他,我不要聽。


 


後來,是那對老夫婦撿到了我。


 


老夫婦臨終前,將我託付給趙子松,後來我被典到了李莽處,輾轉三處,我終於回到了真正的家。


 


可如今也遭嫌棄,許是因為我回來得太晚了。


 


我也好想一直被養在相府裡長大。


 


任夫人護短,丞相寬厚,我也許會養得比任歲歡更嬌縱。


 


或許等我再成熟年老些,我會安慰自己,粗茶淡飯是福,平平淡淡是樂。


 


可我當下卻無法這樣聊以自慰。


 


因為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無福也無樂。


 


我在客棧裡悶了兩日,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


 


我往相府的方向跑。


 


我還是想賴在那裡。


 


可我回去時,映在我眼裡的是封條。


 


相府被抄了。


 


24


 


我聽到了一些風聲。


 


與金水這一戰,任瑾英帶領軍隊勇往直前,將敵軍步步逼退,最後,離金水的王域隻差一步之遙。


 


任瑾英停下來,等朝廷軍令。


 


隻要皇帝一聲令下,即可攻進王域,徹底與金水族來一場清算。


 


可皇帝卻勒令大軍撤退,說我朝要與金水和談。


 


軍令如山,不得不從。


 


大軍撤退時,任瑾英沒有走。


 


他單槍匹馬地深入敵營,將徐凌懷的姐姐奪了回來。


 


金水首領憤怒不已。


 


消息傳回京城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相府要遭殃了。


 


任歲歡更是跑到宮門外,磕了一日頭,哭喊著說她願意去和親。


 


可宮中並不予置理。


 


為了安撫金水族的怒火,好繼續談判,皇帝下令,重罰相府。


 


判——


 


丞相流放,長子任瑾英押送回京受審,女眷沒入官奴。


 


可任夫人不願意母女倆餘生要進狼窩裡受人凌辱,於是帶著任歲歡自盡了。


 


收屍的人說,任夫人S時還緊摟著任歲歡。


 


京城四處感嘆,不過搶了一個和親女子回來,何至於罰得那樣重。


 


我想起了徐凌懷曾經說過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或許旁人也都清楚,卻不能言說。


 


丞相流放和任瑾英被押送進京,是同一日。


 


依舊是人群熙攘。


 


上一回這個光景,還是在送大軍出徵的時候。


 


我看見丞相了。


 


這數日關押下來,他頭發已經花白了,再不復我在糖葫蘆攤前見到他的半絲精氣神。


 


我一路追著押送的士兵,卻迎面看見了任瑾英。沒有戎裝,隻有囚服。英俊的面容已經變得粗粝了許多,北境風沙一定很大,這場戰事必然艱苦,甚至連回來的路上,是不是也受了磋磨。


 


他們一父一子,就這樣戴著镣銬,擦身而過。


 


二人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對方一眼,哪怕這是今生最後一面。


 


我想起任瑾英出徵前對我說,若他戰敗受罰,不必用憐憫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無論何種因果,都是他該受的。


 


我一直跟著出城,或許還要跟下去。


 


可出城之後,卻有人將我拉走。


 


是徐凌懷。


 


他說:「任伯父被關押的時候,我悄悄去見過他,他讓我給你帶句話。」


 


「是什麼?」


 


「歲喜多年以來不曾享過相府的福,如今也不必受相府帶來的苦。」


 


25


 


我離開京城之後,徐凌懷一直跟在我身後。


 


我忍不住問他,這是在可憐我嗎?


 


「我有什麼資格向你施舍憐憫,」徐凌懷的眼神很平靜,「你可是親眼看見過我做過公主的狗,一頭搖尾乞憐的狗。」


 


「那你怎麼跟著我?」


 


「我沒有地方去。」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徐凌懷說:「我姐姐是被救回來了,但她是事情的起因,為了保住她,要有個人出來平怒。所以軍中向上報,說我戰S沙場了。以後沒有徐凌懷這個人了。我一步也不能再踏進京城,更是和徐家人,S生不見。」


 


就這樣,我多了一個伴。


 


路上有人問:「你們是夫妻嗎?」


 


徐凌懷:「不是。」


 


「那是兄妹?」


 


徐凌懷:「也不是。」


 


「那你們是啥?」


 


我說:「是一起逃難的。」


 


那人聽了,露出見慣不怪的神情。


 


因為世道徹底亂了,不斷地有人造反,要推翻當朝。這王朝,就像那艘被燒毀的宴船一樣,搖搖欲墜。


 


四處都不太平,我們在路途中,搭救過好多回那些落了單的女眷,在亂世裡,孤女極易成為案板上的魚肉。


 


於是,徐凌懷索性一直跟著我了。


 


飄蕩了好幾年之後,聽說已經改朝換代了。


 


原來的皇帝被掛在城牆上,示眾了十日。


 


時局安穩之後,我和徐凌懷在南邊的一個鎮子落了腳,因為身上的錢已經徹底散盡了,所以開了個豆腐攤子糊口。


 


後來,徐凌懷說鎮上孩子多,要不要再賣點糖葫蘆什麼的。


 


我說:「不賣,打S也不賣。」


 


「真的?」


 


我想了想,說:「那也不能真把我打S。」


 


徐凌懷笑了笑。


 


這是用來救命的。


 


「作全」因為我倆都算是平頭整臉的人,所以鎮上時不時就有人來提親,有時是向我,有時是向徐凌懷。


 


被問煩了, 終於統一口徑說是夫妻。


 


但事實上, 我同他沒有過肌膚之親, 一直是清清白白地開著豆腐攤子。


 


後來,豆腐攤子老了,我跟徐凌懷也老了。


 


看著他鬢邊生出的白發,突然意識到已經快到年過半百的時候了。


 


這種時候,會有追溯從前的衝動。


 


我問徐凌懷,為何甘願留在這, 保護了我幾十年。


 


甚至連命都不顧的程度——


 


記得是我還年輕的時候,有次官兵過來撈油水,順手往我腰上掐了一把,徐凌懷過來攔,卻被幾個官兵按著打了個半S。


 


他是有武功的,可隻能任由自己挨打。因為一旦還手,就意味著我們剛安穩下來的日子,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繼續說:「相府被抄家之前,我們是見過好幾回,可也隻是幾回而已,要說有情誼, 還是你對我有恩, 但該是我報答你才對。」


 


「是我不好,瞞了你許多年,」徐凌懷看著我, 雙目通紅, 「你還記不記得我去打獵的那一日?我在碰見你們之前, 驚了一隻狼崽子, 所以那母狼一直追著我,但沒追到。所以, 後來發狂去咬趙子松的,大概是它了。」


 


說完,徐凌懷躲避了我的目光。


 


我如夢初醒。


 


原來在我第一次對徐凌懷說起我為何做了典妻的那晚, 他的震驚怕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因為,我前頭說了趙子松是在他打獵的同一日, 被狼咬傷的。


 


我對徐凌懷說:「你錯了,我和趙子松後來去了另一座山才遇襲的, 而且那是隻公狼。」


 


徐凌懷一愣。


 


他明明想笑, 眼角的淚卻流了下來。


 


壓在心頭二十多年, 甚至如果我不問,就要帶進墳墓的擔子,和他緊繃的身子一樣, 驟然松了下來。


 


我留他在屋裡,自己出去撿了些柴火回來。


 


今晚,做些好吃的。


 


不過,我回來時, 在小道上碰見了一隻狼。


 


它沒有攻擊我,繞開走了。


 


我看著它,覺得它的模樣有些像當年咬了趙子松的那頭母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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