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謝過她,祝她新年快樂。
我最後的人生裡,得到的唯一溫暖,是這盤餃子。
第二天,手機收到信息,來自季凌遠:
【你還在怄氣?你要鬧到什麼時候?今天是月月的生日,她邀請你參加她的生日宴。】
我沒有理,把手機關了機。
走出戶外,站在天橋上,寒風撲面而來。
臨近過年時間,朵朵煙花在夜空相繼綻放,引起眾人歡呼。
人們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意,他們互相擁抱,期盼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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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我孤身一人,與周圍的熱鬧喧囂格格不入。
我垂眸看著橋面河水,絢麗光影將河面照得波光粼粼。
河面好像有兩個模糊瘦小的身影,似在掙扎。
周圍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我心下一緊,沒有猶豫,翻越欄杆,縱身從橋上跳了下去。
凜冽刺骨的河水瞬間浸沒了我,我戰慄著從水面冒出頭,朝兩個孩子遊去。
他們已經撲騰得沒有了力氣,一個勁往下沉。
我抓住了他們,咬牙使勁拽著他們往岸邊遊。
這時大家終於注意到了水裡的動靜。
有一個大叔也下了水,在他的幫助下,兩個孩子終於平安上岸。
我朝大叔比了個 OK 的手勢,朝岸邊遊的速度慢下來。
我遊不動了,也不想再遊了。
我放任自己沉在水裡,仰頭,頭頂綻開璀璨奪目的煙花,在水面投下絢麗美豔的光影。
身體越來越沉,意識逐漸飄遠。
此時此刻,我找不到任何活著的意義。
就讓我,塵封入海吧。
我的魂魄飄在空中,看見我的身子在水面隨著水流湧動而漂浮,面容平靜得像睡著了一樣。
人們慌亂起來,先前下河的大叔猛地又跳回水面,把我的屍體抱了回來。
看著大哥不停地給我做心肺復蘇,我心裡酸澀,飛到他面前,輕輕說了聲謝謝。
兩個被救上來的小孩被家長抱在懷裡,大人臉上都是失而復得的後怕。
他們對著大叔還有我的屍體鞠躬,哭著說感謝的話。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惋惜和心痛。
我的靈魂就這樣在空中飄飄蕩蕩,躍過絢麗河面,穿過宏偉大橋,飄回了我離開的那個家裡。
此刻的生日宴依舊熱鬧溫馨,媽媽牽著季楚月遊刃有餘地與各位太太交談,賓主盡歡。
季家人此刻渾然不知我的S訊,他們滿心滿眼,隻有季楚月。
季楚月受盡贊揚與誇獎,頭顱微揚,像隻驕傲的花孔雀。
有一位優雅的夫人與媽媽闲聊,面帶埋怨:
「聽說小棠回來了,怎麼沒看見她?阿蘭你也真是的,也不帶小棠給我見見,這麼多年,她在外面受苦沒有啊?」
我心裡忽然有些難過。
連一個素未謀面的阿姨,也會擔心我這麼多年在外面有沒有受苦。
可我的媽媽,卻沒有主動問過我。
媽媽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牽著季楚月的手不自覺松開了。
媽媽低頭看時間,眼神掃過空中,穿過我的魂體,在場內逡巡。
她勉力挽起唇角,低低開口,對貴婦人解釋:
「小棠和月月發生了一點爭執,她說今晚會回來和月月道歉,她答應了我的。」
我一愣,不由得困惑起來。
媽媽到底是怎麼理解我那個「行」字的?
09
沒一會兒,兩個警察神情嚴肅地走進來。
季家人面面相覷,爸爸一愣之後,面帶笑意迎上去:
「陳警官,您怎麼過來了?」
陳警官目含悲痛,聲音沉沉:
「溫棠是你和季夫人的什麼人?」
媽媽聽到我的名字,恍惚一下,有些不理解地說道:
「我女兒叫季棠,不叫溫棠。」
陳警官:「今天晚上八點半左右,北江橋底下有一名女孩為救人溺水而亡,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溫棠。」
țũ̂²是的,直到現在,我的姓也沒有改回來。
全家人一瞬間陷入寂靜,媽媽瞪大眼睛,嘴唇顫抖,像是沒聽懂,茫然無助地看著爸爸。
季凌遠皺眉,臉色很不好看:
「媽,別又是她搞什麼花招吧?準是她還在和我們怄氣,這不可能是她,估計是同名同姓……」
我冷眼看著季凌遠又給我已關機的手機發了許多條短信。
通篇斥責我不懂事,不大度,父母對我很失望,要我立馬給他回電話。
而剛剛還萬眾矚目的季楚月一下子被丟在了身後,她從沒受過這種冷遇,神色慍怒,喊道:
「爸、媽,你們還給不給我過生日了?這麼多人看著呢。」
媽媽第一次忽視了自己乖女兒的話,眼神略微責備地看向陳警官:
「這種玩笑怎麼能隨便開?我女兒在和我們怄氣,住在外面,我現在就要去找她……」
她急匆匆往外走,忽而頓住腳步,回過頭,問爸爸:
「小棠住在哪裡?」
爸爸神色晦暗,他避開媽媽殷切期盼的目光,嘴唇動動,卻沒說話。
他們都不知道我住哪裡。
我離開季家的這半個月,他們沒來找過我一次。
媽媽垂頭撥打我的電話,眼神空落,喃喃自語:
「昨天我還和她通話呢,她還說要回家來,我是她媽媽啊,她怎麼不回家陪我呢?」
她恍惚地看著我和她的通話記錄。
隻有短短二十秒。
「小棠親口答應了她要回家的,我說她要是不回來,季家就不認她這個女兒……」
「她說行,她答應了我要回來的呀。」
我頭一次在媽媽臉上看到這麼失魂落魄的表情。
「她說行,行……」
媽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低頭一個勁琢磨,半晌,渾身一震,好似明白過什麼。
「否則,我們季家不會認你這個女兒。」
「行。」
她這時才明白過來,我這個「行」字的含義。
是我自願,與季家斷絕了關系。
媽媽像是瞬間清醒,呆呆地望著前方,眼神失去了焦點。
10
生日晚宴自然是進行不下去了,陳警官帶著季家人來到停屍房。
看到白布下我的那張臉,媽媽身子晃了晃,嘴唇顫抖:
「小棠,你起來呀……媽媽說錯話了,媽媽和你道歉,好不好?」
「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怎麼會不認你呢?小棠,媽媽錯了……」
爸爸和哥哥臉上也滿是悲痛和不忍。
唯有佇立在陰暗中的季楚月,眼中劃過一絲竊喜。
法醫目光冷峻,沉聲說:
「S者名為溫棠,身上有很多陳年傷痕,疑似長期遭受N待。」
媽媽從未像此刻這麼失控過,沒了往常的嫻雅舉止,瘋了一般尖叫:
「什麼溫棠,她叫季棠,她是我們季家的女兒!」
季楚月上前抱住媽媽的肩,硬是擠出兩滴眼淚:
「姐姐如今去了,媽媽,您再傷心也無濟於事……」
媽媽甩開她的手,弓著身子撲在我的屍體旁,小心翼翼扯開白布。
看到我手臂上橫亙的那些青紫傷痕後,她目光一顫。
湿漉漉的水跡遍布全身,而我的身體,到處都是傷痕和瘀青,看起來無比狼狽。
11
媽媽捧著我的骨灰回了家。
我飄在她身邊,看著她手裡的骨灰盒。
這樣一方小小的黑色盒子,就是我最後的歸宿。
媽媽坐在我的房間,輕柔撫摸我的骨灰盒,語氣是我未曾聽過的溫柔眷念:
「小棠,媽媽帶你回家了。」
「河水那麼冷,你怎麼敢跳下去呢?傻孩子,這時候你應該在家裡和我們一起吃餃子呀……」
「是媽媽做得不對,媽媽不好,我又把我的女兒弄丟了,兩次,兩次啊……」
媽媽哽咽到失聲,再也說不出話,眼淚不斷從眼眶裡掉落。
整個身子彎折下去,如一株脆弱的蘆葦。
這樣的媽媽看起來很愛我,像極了我夢裡無數次設想過的模樣。
一個最溫柔可親的母親模樣。
隻是,太遲了。
怎麼我S了,您才想起來,我是您的親生女兒呢?
我摸著空空蕩蕩的心口,再也感受不到一丁點痛楚。
自從生日宴後,季楚月就一直被冷落。Ṫů⁺
她肯定在怨我,為什麼S了,還要讓家裡不消停。
季楚月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他們一家四口切蛋糕的合影:
「媽,您看,昨天的生日宴,雖然不是很圓滿,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我知道,她是想讓媽媽看見她。
媽媽眼裡現在沒有她,她很不安。
她害怕我的離去,會動搖自己在媽媽心裡的位置。
就像現在這樣,媽媽並沒有搭理她,而是推開了她的手。
一家四口笑顏如花的照片飄落在地。
季楚月再控制不住裝出來的知禮懂事,發出尖銳喊叫:
「媽!季棠已經S了,可我還活著!我也是您女兒呀!」
「她為什麼偏偏挑在我生日當天去S?以後我的生日,我還能好好過嗎?!」
媽媽終於抬起頭,一動不動凝視她,直把她盯得毛骨悚然。
大概「女兒」這兩個字,現在是媽媽不能提及的痛。
媽媽歪頭,疑惑地看著季楚月:
「你姐姐S了,你怎麼一點都不傷心呢?」
季楚月扯著嘴角笑了下。
被嬌寵慣了的女孩,有隨意向至親之人發泄情緒的資本:
「我為什麼要傷心?媽媽,她的S又不是我造成的,說不認季棠的,不是您自己嗎?」
媽媽睜大眼睛,像是忽然不認識季楚月了一樣,盯著她:
「你說什麼?」
爸爸衝進來,把季楚月拽了出去,帶了些怒意:
「你媽媽現在心情不好,你別再刺激她了!」
我確信,季楚月現在怕是恨不得搶走我的骨灰盒,把我骨灰給揚了。
媽媽從抽屜裡掏出我當初回季家買給她的項鏈,珍惜地捧在手心看了一會兒。
然後,取下自己脖子上戴的珍珠項鏈,把這條項鏈戴了上去。
她微笑地撫摸我的骨灰盒,嗓音輕得好似怕驚擾了我:
「小棠,你看看,媽媽戴你送的項鏈好不好看?我們小棠真有眼光,我覺得好漂亮。」
第二天,季家人去到我的出租屋裡,拿走了我的物品。
房東老奶奶驚聞噩耗,一下子沒站穩,顫顫巍巍道:
「怎麼會?那孩子看著是個好姑娘,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還給了她一盤餃子吃,怎麼會就這麼沒了?」
媽媽悲傷難抑,沉默而蒼老。
下午,兩個被救上來的孩子被家長帶來季家道謝。
他們還要孩子向我的父母下跪,父母又是紅了眼眶。
季凌遠扶起兩個孩子時,手指在顫抖。
大概他也沒想到,在他口中「沒有教養」的親妹妹,會奮不顧身去救兩個陌生孩子吧。
陳警官將我的手機交給了媽媽。
在我跳下去之前,我特地取消了指紋解鎖。
裡面,有一份我給媽媽最後準備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