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下馬車時,徐影也下了馬車。
她叫住了我,陰鬱著臉威脅:「你若是今後再來招惹容玉,我可不會像今日這樣善罷甘休。」
「哦。」我漫不經心地理了下裙角,「你若是有空,不如倒是再留心一下,他最近是準備去暢春樓呢?還是迎香樓?」
徐影驀地睜大眼,漲紅了臉:
「胡說八道夠了沒有!
「你別再一副什麼都看見了的樣子,煩不煩人!」
她又氣呼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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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後面的大半年裡,容玉已是沒再找我了。
當然,他畢竟是個見異思遷的浪蕩公子,新歡自然是一個接著一個。
我和徐影也隻見過一次面,那次見面很匆匆。
我剛好坐著馬車從她府前經過,恰巧見到容玉懶洋洋地帶著個青樓歌伎要進門,徐影眼底有淚和火在蔓延,她攔著不讓進去。
容玉的臉色很難看。
徐影的臉色也很難看。
自她嫁後不過兩年,她憔悴了許多。
我看見那歌伎嬌柔柔地倚靠在容玉身上。
我路過時,歌伎恰好回頭看了我一眼。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如花似玉。
不等徐影抬頭看我,我便匆匆放下了帷幔。
之後但凡在路上遠遠地瞧見,我總是避著徐影走。
有幾回,徐影似乎看見了我,還沒等她走過來,我就繞道隱入了茫茫人海中。
數日之後,我私下將那歌伎邀約到了家中來。
那歌伎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態,指甲塗抹蔻丹,百無聊賴似的玩弄蔻丹:
「姑娘請我至此,有何貴幹?」
顯然,容玉終究是將她納為了妾。
我拿起一杯茶,開門見山:「離開容家,有多遠走多遠。」
歌伎嗤笑一聲:「又是徐影派你來的?這回又要做什麼?想威逼利誘我?」
「利誘沒有,威逼倒是真的。」我放下茶杯,「你快把容玉暗藏在侯府中的那些書信,即刻拿走的為好,還有,今後不許再慫恿容玉拉侯府下水。」
歌伎摳指甲的手僵住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些和三皇子有關的書信。」我說,「別裝了。」
如ṱů⁾今天子已老,朝中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三皇子。
容玉自以為聰明絕頂,站了三皇子的隊列,那歌伎亦是三皇子那邊的人,時刻慫恿容玉把不參與鬥爭的侯爺拉下水。
若是有侯府支持,以侯爺在朝中聲望,容玉自然覺得勝算大得多,便暗暗在侯府藏了好些三皇子的物件書信。
隻等著時機到了,將侯爺也拉下水去。
容玉自然不會看到,未來在奪嫡中三皇子慘敗收場的結局。
前段時間路過侯府,一眼看見那歌伎時,我已看見了她過往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什麼三皇子的?」歌伎又按了下指甲,動作卻僵硬許多。
她站起身來:「我回去了,別再擾我清靜。」
我也放下茶杯:「你走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小公主,為什麼當年她喜歡的那個祁家小世子,突然就不再接近她了。」
歌伎倏然回頭,臉色煞白。
我磋磨著茶杯:「隻怪小公主眼拙是嗎?她喜歡的人最終都不喜歡她。聽說小世子好像是被一個歌伎勾走了魂兒呢。」
18
再次見到徐影時,已又過了半年。
街上相逢時,徐影比從前看起來更蒼白了。
容玉不復從前謙謙公子模樣,眼底透的光宛如財狼,既高興又惱怒。
他那神態,仿佛看見自己未來升遷位居高官的場景。
可他又在和徐影爭吵:「是你將阿月趕走的,是不是?不然她怎麼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徐影的臉上有些許瘀青。
我幾乎不需看,就猜出發生了什麼。
有時候我挺難想象的,徐影這樣自小倨傲的人,會在這樣一段腐爛的姻緣中這般糾結遲疑、掙扎痛苦。
她似乎從沒向侯爺抱怨過一句容玉的不是。
不知是她不想侯爺擔憂,還是她的高傲不許她承認這段失敗,或是因她那注定好的陰沉未來困住了她。
19
徐影主動來找我時,我有些出乎意料,又覺得情理之中。
天下著大雨,她也沒撐傘,沉悶地敲著門。
下人開門時,她走了進來,環顧如今煥然一新的院子一眼,一如既往嘲諷幾句:
「現在果真是富貴榮華了呢,住得好大院子,不知你打掃起來還費勁不費勁?」
明明她知道現在無須我打掃。
我也不揭穿她:「有事?」
徐影走過來,徑直坐在我面前:「你不是能看人未來?還需要我說嗎?白白浪費力氣。」
「想來是我記岔了,好像從前有誰和我說,什麼看見未來的都是騙人的鬼話。」
「行了行了!」她打斷了我的話,「我的未來怎麼樣?」
她雖裝得滿不在乎,可我清楚看見她攥緊的手心,和微微顫抖的眼睫毛。
一段時日不見,就連脖子上,她都多了被勒出來的瘀傷。
我收回目光:「這可不像求人的態度。」
徐影狠狠瞪我:「……求你了!」
隻是如今眼裡沒有光,瞪起人來也不顯得那麼兇了。
我沉吟半晌,說:「一個,是你可以即刻和他和離,之後哪怕你此生的姻緣都不順,卻也能輕松安度一生。」
徐影呢喃道:「他如今瘋了,他偏要摻和進三皇子那些事裡,還說……什麼一個?未來還有別的選擇?」
「另一個,你若繼續下去,今後他被抄家時,你自然也會被跟著拖累,受千裡流放之苦,還有……」
「還有什麼?」徐影急急問。
我頓了下:「沒有了。」
徐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離開前,突然問:
「爹說我小時候你救過我,為什麼沒告訴我?」
20
我的確也算救過她的命。
自從九歲那年,我踏進府裡,一眼就看見徐影命運多舛的未來。
她的許多未來分岔口都通向生S攸關。
第一次,她因貪玩跑去田野,掉入枯井中,是我早預見而告知了侯爺,侯爺才及時讓人救了她出來,
第二次,徐影十二歲時,生了一場重病,請的大夫都治不好。
是我告訴侯爺,往哪個方向趕馬去找,就能遇到良醫,這才救回了她一命。
徐影問:「為什麼不讓侯爺告訴我?你想裝著學什麼遊俠救世然後不留名嗎?」
我讓人將她趕出府:「因為原本不打算救你的。」
如果不是看在侯爺面子上。
七歲那年,我母親再嫁給了屠夫。
那時,我其實看見兩個未來。
一個是我被屠夫打折了腿,雖有娘親及時帶我看大夫,但從此走路就有些瘸。
一個是,阿娘被屠夫打S。
於是我選擇了第一個。
後來阿娘又改嫁。
她選擇一個溫柔書生,那書生其實並未S。
他隻給阿娘留Ŧũ̂⁾下一封信,說自己病重了,不想見阿娘傷心,就自己走了。
隻有我看見,他一次趕考途中,和青州一戶千金小姐結締了良緣,等著入贅那戶人家。
我沒告訴阿娘,隻讓阿娘去侯府。
我想,隻要阿娘這一生都不再去找那書生,她就會安然無恙度過一生的。
可後來阿娘偷偷找尋書生去了。
也不知是何等的緣分,竟讓她找到了。見到書生已另有佳人,她悲憤之下自盡了。
我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那時,當我見徐影兩次性命垂危時,我知道自己腦海中有妖魔在低吟。
我知道,也能看見,隻要徐影S了,未來的侯爺,會待我越發好,宛如親生。
也看見夫人,因痛失愛女,悲傷之餘,便把在某種程度上和徐影有幾分相似的我,也悉心照料。
我貪慕所有難能可貴的親情。
我遲疑了。
可想到侯爺傷心欲絕的神態,我覺得同樣不好受,這才搭救了她一把。
我看見徐影的未來,許多的路總是漆黑一片。
實際上,我也看見我自己,大片大片灰蒙蒙的未來。
徐影離開後,林風雀慢悠悠放下書,問我:
「阿蝶,你其實還有話沒說完,是不是?」
21
林風雀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
他知我沒有說完全部,的確。
三個月後,徐影自缢的消息傳開來。
這似乎還並不是最令人震驚的。
因為容玉也S了,心口處被徐影捅了一刀。
他S在一個大雪ŧű̂₄天,那個他又帶了青樓妓子回來的那天。
得知這個消息時,林風雀問我:
「阿蝶,我的確有些想不明白。
「為什麼你已告訴了她的未來,她仍舊要選這條路?」
的確。
那天徐影來找我,我沒告訴她,這是我看見她的第三個未來,卻是最有可能的一個。
我慢慢合上書本: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像許多人知道少懶惰些,少做些荒廢日子的無意義事情,生活總能更理想些,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
同樣,哪怕看見未來哪條路更好,也不見得最終會走上那條路。
這麼多年來,我看見了許許多多人的過往和未來,也有不少人問過我未來。
隻是大多數時候,那些人的選擇,和過去並沒有什麼不同。
22
徐影自缢之後,夫人和侯爺像是突然蒼老了十歲。
我抿著唇看著他們,說不出心裡什麼感受。
要說我很憎恨徐影吧,似乎也達不到那樣的程度。
可能是因為我和她過往相處的十餘年,哪怕她心底不喜歡我,表面上也裝得和和睦睦,好吃好喝也分我一份。以至於回想起兒時和少年那會兒,我竟然想不起她什麼時候切切實實N待過我。
可要說喜歡她吧,那又怎麼也談不上。
畢竟徹底撕破臉後的那段日子,也確實挺難看。
後來我回府時,收到一封徐影讓下人留給我的信。
我拿著它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糾結地打開了它。
滿滿五頁的信。
果然,不出我的預料。
前四頁都是在罵我的,無非就是那些她說了幾百次的話,什麼「你不過下人出身」「你是踩了狗屎運」「我從不想把你當妹妹」雲雲。
我囫囵吞棗掠過前四頁,終於看到最後一頁的話:
【如果我S了,爹娘想必很傷心。當然了,如果S的是你, 他們肯定不傷心。
我知道你看不慣我娘, 我允許你多回府看看爹。
過幾日有人會送給你幾箱珠寶,那不是容玉的, 都是我的。
你收著,別裝高風亮節。
我不想欠你什麼。】
我默然合上書信。
23
後來的歲月,總是平靜得多了。
沒有吵吵鬧鬧聲, 也沒有爭執不休事。
一晃過去好多年。
侯爺和夫人已經很老了。
歲月總能撫平許多傷痛。
侯爺和夫人也早已從悲傷中走出。隻是自從徐影S後,他們再也不從容府前走過, 但凡遠遠地看見了, 寧可繞道遠路走。
侯爺說, 怕見了傷心。
夫人對我的怨氣似乎在徐影S後淡了不少,那段時日, 她曾有些許的呆痴。
看起來憔悴不堪。
從那會兒之後,但凡我去侯府探望時, 侯爺每一回都要問我,林風雀待我好不好,好像生怕我也會像徐影那樣一聲不吭突然離去。
夫人則是坐得遠遠的,看著我, 總有些神思恍惚。
時間流水般流淌而過。
等我再次照鏡時, 才發覺墨發中多了幾根銀絲。
我走到院子時,看見林風雀趴在桃花樹下的石桌上。
這些年來, 他步步高升,最高的時候, 也做過丞相。
從頭到尾, 他都不曾惹過風流事。
我走過去,搖了搖他。
他沒動。
我的呼吸微微一窒,心口倏然像被攥緊, 聲音有些發顫:
「風雀?」
腦中空白的一瞬間,他倏然睜眼, 笑著抓住我的手心:
「阿蝶,你緊張我了。」
我氣得隻想拿書打他:「也不瞅瞅多大歲數了,還這麼幼稚!」
他抓著我的手越來越緊, 我不得不和他對視。
他的眼睛裡幽幽的光要將人吸進去:
「阿蝶,別再那樣辛苦攢錢了。」
我的目光凝滯住。
原來他都看得明明白白, 仿佛比我更相信我的未來。
很早很早之前,我就看見自己的未來。
有很多很多方向, 卻有很多條都通向墮落和深淵。
選擇林風雀是希望最渺小而看起來似乎最好的一條。
我能篤定不會看錯他人的未來,卻對我自己總有些懷疑。
自從阿娘S後, 我已再不信過什麼夫妻恩愛共白頭的話。
所以這些年裡, 哪怕衣食無憂, 我總是想方設法在掙錢。等著哪天林風雀會突然帶個女子回來, 而我離開時,也還能夠自己衣食無憂地生活著。
我也以為,自己能坦然接受某一天他的離世Ťů₇。
「可你分明擔心我了。」林風雀攥緊我的手逼迫我坐下,依舊俊逸深邃的眉眼帶著幾分不合身份的嘚瑟, 「你早就喜歡我了,對不對?」
在他越發逼近到像要親上來的距離中,我語塞,耳尖有些滾燙。
林風雀固執起來像個討要糖的孩子:「就是喜歡, 一定喜歡,全天下沒有比我更讓你喜歡的人了。」
長睫毛似乎都要掃到我臉上了。
我結結巴巴:「嗯,沒、沒有更喜歡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