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我能容得下宋稚宛,有人卻容不下。
老夫人聽說了此事,便要求宋稚宛每日來祠堂陪伴抄經。
從前院到後院,要經過一段長長的抄手遊廊,不知怎地,今年廊下竟然結滿了冰,幾個過路的小廝都摔斷了腿。
一開始,她還能捧著肚子小心行走。
時間一長,便不由得叫苦連天。
洛兒就伺候在老夫人身側,每每見她拉著個臉,忍不住輕斥:「宋姨娘,你這副模樣,成何體統?」
宋稚宛是個一條腸子通到底的人,受不得委屈。
這一回,她也不高喊什麼人人平等了,而是大肆嘲諷眼前的小丫鬟:「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說教我?」
她是姨娘,斥罵一個丫鬟本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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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她忘了,洛兒是卑賤,可身後卻立著老夫人。
見她如此放肆,老夫人手握佛珠,面色冰冷:「身為妾室,就要有妾室的規矩。」
「宋氏,你若對我不滿,便早日自請離去。」
「侯府廟小,可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老夫人的話語如冰錐般刺痛著宋稚宛的心。
回來後,她便哭得梨花帶雨:「老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刁難我?」
「摯卿,我不過是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怎麼就這麼難?」
往日裡,顧摯卿是最吃她撒嬌賣痴這一套的。
可這一回,他看著眼前哭得傷心的宋稚宛,心中卻湧起一絲煩躁:「宛兒,你也該收斂脾氣了!老夫人向來端莊慈悲,你卻如此刁蠻任性,讓我如何為你說話?」
宋稚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顧摯卿,你竟然也這麼說我?」
顧摯卿心中不忍。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忤逆母親。
他隻能低下頭,語氣中帶著無奈:「宛兒,我也不想這樣,可母親的話不能不聽,你若還想留在侯府,就得守侯府的規矩……」
「我會盡量護著你,但你不能再這般任性了。」
一番話,令宋稚宛瞠目結舌。
她忽然明白,無論如何,顧摯卿是永遠無法擺脫侯府的束縛的。
他的確愛她,卻根本護不住她。
11
漸漸地,宋稚宛也明白了老夫人的心思。
老夫人不想讓她生下庶長子,以免影響侯府日後的聲譽。
於是,她漸漸變得沉默了。
年前,顧摯卿卻越來越忙。
他的應酬變多了,總是剩下她一人孤枕垂淚到天明,不免疑神疑鬼,質疑身邊的人都要害她。
有時從噩夢裡驚醒,便總要顧摯卿早點下值,好回來陪她。
顧摯卿一開始還會應她要求,盡量早點回來,可這伎倆見得多了,便總有嫌膩之時。
隨著事務越發繁忙,他也逐漸失去了耐心。
和回到侯府相比,他似乎更喜歡和同僚們去酒館淺酌,聽一聽胡琴撥弄,侃一侃廟堂內外,瞧一瞧滿牆紅袖。
這,才是世子爺該有的舒坦人生嘛。
12
雪化了,老夫人卻依舊叫宋稚宛晨起請安。
隻是除此之外,會額外再賜一碗滋補湯,不過我聽說,一概都被宋稚宛倒掉了。
此時的宋稚宛已有了孕相,肚子隆起,臉龐微豐,可看著還是從前的少女模樣。
她從老夫人那兒請了安回來,正巧碰上在廊下嗑瓜子的洛兒,得了一句嘲諷的排揎:「宋姨娘已是要做母親的人了,怎地還是穿紅著綠的?」
宋稚宛自然不會讓著她,當即反唇相譏。
「難道要似你一般,十五六歲便老氣橫秋?」
她不知道,她的活力落在其他人眼中,是多麼扎眼、多麼刺目的光芒。
洛兒也不生氣,冷眼看著她連下兩級臺階。
「啊!」
持續一個冬天的請安,宋稚宛終於摔倒了。
足足滑出數米遠,狠狠地砸倒在髒兮兮的雪堆裡。
洛兒依舊在原地嗑瓜子,隻是,那眼神中似乎藏著一抹令人難以捉摸的神色。
直到宋稚宛頭昏腦漲地從雪堆裡爬出來,她才驚呼一聲。
「不好啦,宋姨娘見紅了!」
仿佛設計好的那般,婆子們呼啦啦地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想要扶起宋稚宛,卻被狠狠推開:「滾開!你們都是一伙的!」
宋稚宛聲嘶力竭,洛兒卻不為所動。
她不知從哪裡端了碗熱湯來:「宋姨娘可別誤會!」
「我們也是為了您好,這滋補湯可是老夫人的一片心意,您快喝了吧!」
宋稚宛自然不肯:「不,我不喝!」
「我要去找摯卿,讓他為我做主!」
話音落下。
洛兒朝婆子們使了個眼色。
13
化雪之際,寒冷如影隨形。
透骨的涼從腳底一直蔓延至全身,即使裹著厚厚的衣物,也難以抵擋這深入骨髓的嚴寒。
我裹著狐毛大氅,剛從鋪子裡回來,便見眾丫鬟如臨大敵,一個個緊緊盯著廂房大門不放。
見我進屋,眾人欲言又止。
「夫人……」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屋內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
宋稚宛,竟然躲來了我這裡?
14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畢竟,宋稚宛向來和我水火不容。
可她就是出現在了我院子裡,渾身湿漉漉的,小臉凍得青白,唇上全是咬出來的血印。
見我皺眉看來,她用沾了血的手掌拂開額發,神色倔強:「我就在你這待一會兒!等世子來了,馬上就走!」
「哦,不用請大夫麼?」
「不用!」
她的回答簡短而決絕。
我淡淡道:「也是,愛能止痛。」
實際上,請來大夫也沒用……
畢竟在前幾世的輪回中,她從沒有成功地生下過孩子。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一個人影跌跌撞撞衝進了門,我認出來,那是宋稚宛的丫鬟春兒,隻是她哭哭啼啼地奔來,身後,卻沒有顧摯卿的身影。
「姑娘,世子說……」
宋稚宛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當下,她也唯有慘然道:「他說什麼了?」
春兒咬著牙:「他、他說姑娘再拿孩子撒謊,便以後都不回來了!」
因為失血過多,宋稚宛躺在地上,渾身癱軟:「他竟這樣說?」
她沒像之前那樣大哭大鬧,而是咬緊了唇,下一秒,兩行清淚便滾滾而下。
再看她那裙底,早已被鮮血濡湿了。
被那血色刺痛了眼睛,我低聲吩咐兩個小廝:「你們倆一個去坊市,請上幾個知名的大夫;一個去春風樓,叫世子爺速速回來。」
實際上,這個點,顧摯卿早就下值了。
可他最近和一個將軍府的二世子交好,那人是個紈绔,專愛帶他往那些風流場所消遣,這才漸漸地不著家。
可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
派去叫人的小廝,同樣一個人回來了,嘴裡吞吞吐吐:「世子爺說,要是宋姨娘任性,要挾了您……」
「您就關上門別理她,更不用順著她!」
聽到這話,我心下頓時復雜難言。
宋稚宛更是面如S灰。
15
大夫們終於趕來了。
眾人手忙腳亂地將宋稚宛安置好,大夫一摸她脈象,便直搖頭。
時間在緊張的氛圍中緩緩流逝,每一刻都仿佛被無限拉長。
直到三更天,房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啼哭,緊接著便是S一般的寂靜。
和前世一樣,孩子落了,是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那小小的身軀,讓人看了心碎不已。
這時,顧摯卿才帶著滿身酒氣姍姍來遲。
他進了門,微醺的眼神中帶著幾分醉意和不滿,看到宋稚宛躺在床上,便皺起眉頭,責備道:「宛兒,世子妃又沒礙著你,你上趕著來煩她做什麼?」
宋稚宛微微睜開眼睛,卻沒有回應他。
和前世不一樣的是,那時的她雖然也被迫害,落了孩子,但至少還有顧摯卿一直護著她。
但此時此刻,她望著他,眼神卻S氣沉沉。
我看不得他們這副模樣,冷聲道:「世子爺既然來了,便早些把人帶走吧。」
聞言,顧摯卿滿臉不耐煩,上前就要去攙扶宋稚宛。
她卻別過臉去,聲音虛弱卻堅定:「不用你扶,我自己走。」說著便掙扎著起身,每個動作都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顧摯卿看著她倔強的模樣,剛要發作,卻突然發現她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打湿,盡數貼在身上,可謂曲線畢露。
可那原本隆起的肚子,此刻卻平坦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宛兒,我們的孩子呢?」
宋稚宛卻不理他,而是一步一步,宛若木偶般往前走,走到我面前時,聲線模糊而嘶啞:「少夫人……」
「這一次,我承你的情。」
恍惚間。
我忽然想起,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不帶嘲諷,畢恭畢敬地叫我「少夫人」。
顧摯卿聞言,卻是強笑一聲:「倪素,宛兒向來任性,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到了桌邊的血盆,頓時愣住:「哪來這麼多血?」
我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他。
顧摯卿怔住,臉上的醉意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慌亂與無措:「倪素,這是怎麼回事?」
「我就晚回來了一會兒,孩子呢?」
我眼中毫無波瀾:「孩子?」
「孩子沒了。」
16
和很多年輕的女孩一樣。
宋稚宛膚淺,天真,甚至有些愚蠢。
我忘了,曾經的我也是這樣,一心一意將自己的丈夫當成歸宿。
可顧摯卿,永遠都隻知道逃避。
借宋稚宛,逃避承擔起整個侯府的責任。
又借著我,逃避自己辜負了宋稚宛的責任。
原來,這樣身不由己的命運不隻對我。
對她而言,同樣是悲劇。
17
失去孩子的宋稚宛,眼裡的光消失了。
她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對每個人都保持一份警惕與仇恨。
一開始,顧摯卿還沒放在心上。
畢竟,之前都能輕輕松松就哄好的女人,這一次應當也是如此吧。
可他錯了。
那個未及出世便夭折的孩子……
將會成為他們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之後,他每每靠近她,便會被她抓得滿臉血紅。
年中,恰逢那個紈绔朋友送來了一對雙生美人兒,或是為了氣宋稚宛,或是想她認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再無休無止地作鬧。
這一次,顧摯卿慷慨地收了下來。
這對美人兒十四五歲,就和當年的宋稚宛一樣靈動、俏皮,這快樂還是雙倍的,哪個男人見了不暈忽?
宋稚宛應該著急的。
可這次她卻不吵不鬧,冷眼看顧摯卿連續數夜,宿在這對美人的房裡。
隻是她不急,顧摯卿便急了。
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和往常一樣,往宋稚宛的稚風苑送去各種禮物,珍貴的珠寶首飾、稀有的書畫古籍,還有她曾經最愛的鮮酪果子,流水般地送去。
隻是,她卻把這些禮物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他再送,她再退。
如此循環往復。
到後來,那些名貴的禮物竟被春兒一個個抬到了我院子裡。
這丫頭也傻,我問她送我作何,她便眼淚汪汪地道:「這侯府會吃人,隻有少夫人,好歹還給我們姑娘請了大夫。」
「她說,您的恩情她一世都不會忘!」
嗬……
這劇情走向,倒是讓我意想不到的。
18
春去夏來。
這兩人的命運,似乎滑向了另一個方向。
宋稚宛坐完了小月子,很是消沉了一陣子,又因為夏天炎熱,便偶爾溜達出小院透氣。
隻是不知怎地,時不時便會走到我這裡。
我忙完鋪子裡的事,便總看到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的藤蘿花架下,緊張地絞扭著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如此,瞧她日日被曬得小臉通紅,倒也可憐。
終於有一天,我開了口,邀她到涼亭坐坐。
「哎!」
隻見她歡天喜地應了聲,便一路小跑過來,差點崴個跟頭。
這可算開了個好頭。
從那之後,宋稚宛越發頻繁地來找我,把原先放在顧摯卿身上的黏人勁兒,全數使到了我身上。
和前世一樣,她似乎完全沒受傷,依舊是那副熱烈單純、莽裡莽撞的模樣。
有時我一邊主持中饋,一邊打理鋪子,忙得焦頭爛額,她便靜悄悄地幫我整理賬本,核對數目。
雖然動作生疏,但那份認真勁兒卻讓人感動。
翌日,她便畫了幾個歪歪曲曲的符號,告訴我那叫阿拉伯數字,可以幫助我更好地管家、算賬。
她還扭扭捏捏地告訴我:「少夫人!」
「告訴您一個秘密,其實……我是穿越女。」
我定了定神,放下手中的茶盞。
「什麼是穿越女?」
她嘿嘿笑了兩聲:「就是從其他時空穿越來的呀,我以前,還是化學研究員呢。」
聞言,我故意打量她兩眼:「哦,那些穿越女……她們,也都和你一樣笨麼?」
「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