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說,相府裡的一等丫鬟,抵得過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為宰相之女的貼身丫鬟,我自小跟著四姑娘一起看書認字。
通文墨,識音律,曉算數。
十九歲時,頃州商賈溫氏為攀附權貴,特意來求娶我這個婢女。
四姑娘開恩,認我作義妹,風光出嫁。
原以為商賈人家後宅簡單,未曾想,水深堪比相府。
二房盯著賬本眼紅,侍妾們結盟給我下馬威。
敬茶那日,周姨娘「失手」打翻茶盞,滾水濺在我新裁的蘇繡裙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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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撫過裙擺上燙壞的纏枝蓮紋,忽然笑了。
既然有人非要往刀尖上撞——
那便讓她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相府手段。
01
頃州溫氏遣了官媒來府上說親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坐在四姑娘房中的黃花梨木案前,撥弄著鎏金算盤珠子,一筆一筆核算這個月的用度開銷。
紫芙喜滋滋推開門,眼角眉梢掛著笑意,小跑到我跟前:
「青蓮,你有福了,溫氏遣了媒人來說親,要娶你回去當少奶奶呢。」
我手中的象Y算珠輕輕一頓,又繼續撥弄起來:「哦。」
紫芙跺腳,急躁的語氣夾雜著羨慕:「那溫氏可是頃州數一數二的富戶,聽聞那少爺長得甚是俊朗……」
「紫芙,」我輕輕打斷她。
「你可知道溫家為何三番五次來說親?」
頃州溫氏,家中頗有些財產,可不過是地方上的商賈。
孔府是何等門第?
老爺貴為當朝宰相,大姑娘是聖上寵妃,二姑娘嫁了輕車都尉,三姑娘許配翰林學士。
便是府中的庶女,嫁給一般高官也是綽綽有餘。
斷不會許配給一個地方的商人,失了身份。
這便是大戶人家為何要精養丫鬟的原因。
京城人人都說,相府裡的一等丫鬟,抵得過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為四姑娘的貼身侍女,我自幼隨姑娘一起讀書。
六歲開蒙,十二歲通詩詞,連泡茶的水溫都要精確到分毫。
姑娘習琴時我在旁記譜,她作畫時我研磨調色。
這些年耳濡目染,早養出了一身不輸閨秀的氣度。
算盤珠子清脆一響:「他們圖的,也不過是個孔府出來的名頭罷了。」
京城孔氏,世家之首,如同一株參天古木。
那些攀附而來的姻親,便如纏繞其上的藤蔓。
看似依附而生,實則互為支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姻親的網織就得越是綿密,世家的根基就越是穩固。
今日許一個丫鬟,明日嫁一個庶女,後日結一門表親。
千絲萬縷,最終織就一張誰都掙脫不開的網。
而我,不過是主子手裡的一枚棋子。
落在何處,從來都不是由我說了算。
02
四姑娘叫我過去時,我悄悄看了一眼。
她用茶杯撥著浮沫,不知在想什麼。
我垂手侍立,任由她細細打量。
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經意道:「青蓮,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我略一欠身:「回姑娘的話,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來已是十四年五個月整了。」
四姑娘聞言輕笑,眼角那顆胭脂痣跟著一動。
她今年方二八,我比她長三歲。
可她不過斜靠在那裡,便有通身的氣派,那雙眼睛常彎成彎兒,看見誰都溫聲細語。
府裡上下都說四姑娘最是溫婉可人,說話時聲氣兒比檐下的風鈴還輕柔三分。
那些個沒近身伺候過的,不知那雙含笑的杏眼一轉,便是雷霆手段。
伺候了八年的紅櫻,不過失手碰倒了一盞茶,汙了她的繡裙。
她當時也是這般笑著,親手扶起跪地求饒的紅櫻,第二日卻叫人牙子來,直接將紅櫻發賣。
我屏息靜氣等著,知道這十四年的情分,不過是因為我素來懂得什麼該看,什麼該忘。
如此算來,我竟然是在她身邊最久的一個丫鬟。
她斜倚在貴妃榻上,指尖繞著帕子上的流蘇,忽而輕笑。
「溫氏遣了人來說親,兄長已經同意這門親事,往後啊,你可就是當主子的人了。」
我聞言立即跪伏在地,額頭貼著冰涼的白玉方磚。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請姑娘收回成命,允許奴婢繼續在您身邊伺候吧。」
「糊塗。」四姑娘將帕子一甩。
「做少奶奶不比當丫鬟強?到時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我連連叩首,發間的銀簪碰在磚上叮當作響。
「姑娘待奴婢寬厚,吃的用的無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兒還富貴些。」
「要讓奴婢離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寧願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額頭抵在白玉磚上,咚咚響。
一直磕到第八下,忽覺袖口被輕輕一扯。
抬眼,正對上四姑娘的紫綾裙角。
她虛扶一把。
「這是什麼話,那溫家郎君我隔著屏風瞧過,長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親身邊當差,依我看,你與那溫氏倒也相配。」
說罷,她親自用帕子拭在我額角。
「瞧瞧,這般實心眼做什麼?都泛紅了,仔細破皮。」
不會破皮的。
在這白玉磚上磕過頭的丫鬟不止我一個。
我早練就了分寸,既要顯出誠心,又不能真傷了皮肉。
若我真的磕破皮,傳出去豈非讓旁人說四姑娘刻薄。
屆時,我的下場怕是要比撵出去的紅櫻還慘。
「你服侍我多年,我又豈會虧待你?」。
「我已恢復你的良籍,也與兄長說過,認你做義妹,讓你風風光光的嫁過去。」
我俯首叩拜,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無以為報,隻恨此去不能常在跟前伺候,好在奴婢的老子娘還在府裡,求姑娘允他們代奴婢盡孝。」
03
我字字真摯,心卻比石磚還冷。
我這一走,雙親便是留在府中的人質。
縱使穿著體面,讀書認字,到頭來也不過是這些人的玩意兒。
可我不能委屈,也不敢委屈。
主子替我謀了前程,要我去做少奶奶,這是天大的福分。
總歸是嫁人。
慶幸的是,我成了有用之人,嫁給了富甲一方的大賈。
溫氏速度極快,不到半月便遣人來下聘禮。
整整二十四抬禮箱在院中一字排開,堆滿了整個院子。
我站在廊下,瞧見管家正在清點禮單。
「南海明珠一斛,和田玉如意兩柄,蘇繡屏風四面……」
每說一樣,就有小廝將箱籠打開查驗。
四姑娘倚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腕上的翡翠镯子。
「這溫家,倒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搬來了。」
一旁的嬤嬤湊趣道:「姑娘說的是,就那雲錦,看著鮮亮,可比不上咱們府上去歲得的御賜缂絲,那珐琅器再精致,也不及老太太屋裡的那套前朝官窯。」
四姑娘讓嬤嬤挑了些實用的東西,賜給了我老子娘。
又從自己的妝匣中隨手抽出一張紙遞給我。
上面密密麻麻羅列著價值不菲的物品,件件都是有價無市的珍寶。
「這些是我賜給你的體己,兄長另外給你準備了二十抬嫁妝,必會讓你體面出嫁。」
面對四姑娘的敲打,我垂眸不語。
她這是在告訴我,縱使去了溫家當少奶奶,這些價值連城的物件,不過是尋常玩物。
也是在提醒溫家,即便我是個丫鬟,那也是孔府出去的丫鬟,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這門親事背後站著的是誰。
做人,不要忘本。
這是主僕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四月十五,黃道吉日。
寅時三刻,我在正院外對著老爺夫人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四姑娘親自送我到側門,蓋頭蓋上前,我最後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紫芙和陳嬤嬤一左一右扶著我,緩緩踏入轎子。
從京城到頃州,有一個月的路程,最後還要走十天的水路。
溫家做足了排場,接親的船是特制的畫舫,朱漆雕花,掛著大紅燈籠。
還派了族中耆老和十全嬤嬤一路護送。
隻可惜我無福享受,第一次坐船便暈得厲害,吐得昏天黑地,連身都起不了。
紫芙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臉色發青,還得了痢疾。
「到底是沒出過遠門,這點子風浪都受不住。」陳嬤嬤一邊搖頭,一邊從袖中取出珐琅小盒。
「這是四姑娘特意讓老奴帶的薄荷膏,按壓的太陽穴能好些。」
我不禁感嘆四姑娘的周全,塗上果真好多。
04
船行至頃州那日,天剛蒙蒙亮。
新娘子的臉是不能見外人的。
侍女們忙著為我重新梳妝,十全嬤嬤在一旁念叨著規矩。
鳳冠上的南珠晃得人眼花,霞帔上的金線刺繡硌得肩膀生疼。
我在紫芙和陳嬤嬤的攙扶中下了船。
港口早有八抬大轎在等,其餘人或上轎或騎馬,不一會兒便組成一支成型的隊伍。
前方的樂手開始吹吹打打,又有幾個長相討喜的小廝分站兩列,拿著紅色的布兜紛紛向街道兩旁駐足的百姓拋撒銅錢。
百姓們爭先恐後抓搶,嘴裡念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吉祥話。
轎子在溫府正門落下,轎簾被輕輕掀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夫人舟車勞頓,辛苦了。」
我垂著眼簾。
想必這就是我要嫁的郎君,溫氏大公子,溫弘賢。
我伸出指尖,任由他的手掌將我包裹。
縱使在蓋頭下,我也能感受到溫府的張燈結彩。
鞭炮聲、賀喜聲、喜樂聲交織在一起,熱鬧非凡。
禮成後,我被簇擁進了喜房。
屋內燻著暖香,合歡帳上繡著百子千孫圖,還有早生貴子的紋樣。
夜幕降臨,門被推開。
「夫人久等了。」
喜嬤嬤嘴裡說著吉祥話,將我的衣角與他的系在一處。
玉如意挑起紅紗的剎那,滿室燭光傾瀉而下,正對上溫弘賢含笑的眸子。
嗯,確實溫潤端方,少了些商人的酒色財氣。
他執起合卺酒:「夫人,請。」
喜嬤嬤識趣退下,洞房忽然安靜下來,隻聽見紅燭爆芯的聲音。
他動作很輕,替我摘下鳳冠,又從袖中取出個錦盒。
「夫人舟車勞頓,這是我親自選的玉料打磨成的镯子。」
他親自為我戴上玉镯,質地溫潤,還雕著寓意我名字的纏枝蓮紋。
夜漸深,紅燭高照。
他忽而湊近:「時辰不早了,不如...我們早些安歇?」
我聞到他袖間淡淡的沉水香,混著合卺酒的醇厚,燻得人耳熱。
羅帳不知何時已被放下,遠處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我卻再無心去數那是幾更天了……
05
第二日,我渾身酸軟得幾乎起不得身。
見我醒了,溫弘賢表情旖旎,俯身在我耳邊。
「昨夜是為夫孟浪,今晚定當溫柔些。」
我佯裝羞惱,頰邊飛起紅霞,輕輕捶了他一下。
他笑著捉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這才讓丫鬟進來梳洗。
梳洗過後,他牽著我的手,繞過回廊,到了南苑。
南苑住的是溫氏主母,也是我的婆婆。
溫氏不比孔氏枝繁葉茂,雖然財產頗豐,可隻存了兩房。
溫弘賢作為大房嫡出,自父親去世後便接管了家族產業。
家中還有庶出的二房住在北苑,平日幫著看管名下產業,聽聞內裡是個不安分的。
正廳內,溫母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中佛珠緩緩捻動。
左右兩排圈椅上坐著族中女眷,皆眉眼含笑。
唯右首穿絳紫色褙子的婦人,斜眼將我上下打量,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哼。
如此上不得臺面的做派,想必就是二太太了。
我盈盈下拜,紫芙捧著紅漆託盤跟在身後,接過長輩們給的豐厚見禮。
到了二房跟前,她故意慢吞吞地摘镯子。
「侄媳婦在相府受器重,見過大世面,可別嫌棄我們小門小戶的寒酸。」
我含笑接過,瞥了一眼,水種一般。
陳嬤嬤適時擊掌,丫鬟們捧著託盤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