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留著給你兒子喝吧,我們家不稀罕!」
然後砰一聲關上防盜門。
媽媽看著緊閉的大門,眼神憂鬱。
19
這天晚上我起夜,就看見書房有微弱的燈光。
我當家裡進賊了,貓腰摸過去一看,居然是我媽。
她打著手機手電筒,在櫃子裡翻找。
我立刻心生警覺:「媽,大半夜的您在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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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駭了一跳,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您不會在找房本吧?真想買房子湊錢給大姨夫?」
「那不能,那不能。」媽媽苦笑一下,「我就是找找你外婆留的金镯子,可能能換點錢。」
我就知道她又要補貼大姨一家。
「那是您的嫁妝,也是外婆走前指明留給我的念想。」我語氣堅定,「可不能賣了。」
媽媽嘆氣:「這不是沒有辦法。你大姨和表弟都躺在醫院裡,咱得花錢買命。」
「她當初執意要生孩子,就應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怎麼說她也是你大姨!」
我不屑:「她還是大姨夫的老婆呢!大姨夫自己不賣房賣車救老婆兒子,憑什麼要你賣嫁妝救濟她!」
「你不懂,這是我欠她的。」媽媽搖搖頭。
我聽夠了這句話。
「那是你欠她的,不是我欠她,更不是我們家欠她的!金镯子我不會給你,更不會賣掉!」
我摔門進了房間。
然後在無聲的暗夜裡,聽見媽媽一聲幽幽地嘆息。
20
大姨在 ICU 裡住了七天。
大姨夫就在外邊看著賬單愁眉不展。
第七天我和媽媽進去探視時,恰巧大姨醒了。
她插著管看著我媽流淚,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抬起手指,輕輕碰了碰我媽的手。
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天晚上,大姨S於多器官衰竭導致的並發症。
沒過幾個小時,她拼了命生下來的兒子也S於心衰。
小姨說:「這是上趕著找他媽去呀。」
大姨直至S前都沒抱過孩子一次。
甚至連唯一見的一面,也是通過大姨夫的手機視頻。
大姨夫不可能接大姨和孩子回家。
他說花了那麼多錢,結果人財兩空。
他要抬著棺材告縣醫院草菅人命,要告到市裡去,告到省裡去。
舅舅和小姨當他瘋了,連夜把大姨和孩子拉回鄉下。
縣裡的墓地要花錢,拉回老家山上一埋倒省事。
出殯那天,我媽哭得幾乎要昏過去。
我看她那樣子,心裡一點高興不起來。
上一世,我和媽媽的善良給了大姨一家傷害我們家的機會。
這一世,我選擇了袖手旁觀,看著大姨一家自食惡果。
我安慰媽媽:「大姨是在昏迷中走的,沒有太多痛苦。」
我媽扒著棺材哭:「荷姐啊,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上了。」
21
我媽叫趙順玲,小姨叫趙順香,舅舅叫趙順勇。
而大姨叫趙河生。
外婆在河邊撿到她的時候,她才兩個多月大。
那時候村裡扔女嬰也不少見。
要不是剛巧外婆路過,大姨就和那些女嬰一樣默默地出生。
然後,悄悄地S在某個清晨。
那時候外公和外婆結婚多年卻還沒有孩子。
大姨就成了趙家長女。
外公給大姨取名「河生」,還認了那條大河當幹娘。
撿到大姨不到一年,外婆便生下了我媽。
村裡說,外婆沒有子女緣,而大姨有手足緣。
我媽是大姨帶來的孩子。
外婆因此對大姨挺好。
直到小姨出生那年,大姨心髒病發作。
那時村裡的赤腳醫生說沒救了,要準備後事。
外婆那時又生了女兒,開始責怪起大姨隻帶妹,不帶弟弟來。
既然如此,也沒必要大費周章地治病。
還是外公舍不得,把大姨抱到縣裡做了手術,這才救了回來。
但大姨這一病,幾乎掏空了家底。
直到大姨和媽媽上了小學都沒緩過來。
那時候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上小學也是要花一筆錢的。
大姨和媽媽同年上學。
媽媽說她小時候貪玩,不好好念書。
大姨倒是愛學習,天天回家做算術題。
上到三年級的時候,大姨是全校優秀學生代表,而媽媽連小考都很難及格。
就在那年,外婆生了舅舅,家裡又添了一筆花銷。
外公出去做活出了意外,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
家裡就靠剛生完孩子的外婆種地種菜過活,再也沒法支撐兩個孩子的學費了。
尤其還是兩個女孩。
何況外婆出去幹活,家裡還得有人帶小姨和舅舅。
於是,九歲的大姨輟學了。
她和外婆說她不喜歡念書。
之前愛念書是做樣子給大人看。
她巴不得回家帶弟弟妹妹。
但媽媽知道,大姨說謊。
外公外婆也知道,但他們不說。
後來外婆和媽媽說:「一個撿來的娃娃,給治病花光了家底,算對得起了罷?女娃嘛,也沒必要都念書。咱家有你一個中專生就行了。」
22
大姨帶了七年孩子。
舅舅上小學時,大姨十六歲。
那時的大姨是村裡一枝花。
她進了城裡的罐頭廠做工。
那時候正好是夏天,工廠旁的池塘裡開滿了荷花。
她說荷花好看,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趙荷。
順便和村裡一同去打工的小伙子談起了戀愛。
這一去就是一年。
一年後的除夕夜,大姨回家了。
後來我媽說,她這輩子沒這麼激動又震驚過。
激動的是大姨總算回家了。
震驚的是,大姨挺著大肚子回家了。
那年元宵節,大姨生了個女兒。
外婆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珍珍。
外公和外婆上那家去鬧。
同村的小伙子卻說這孩子不是他的種。
那時候沒有親子鑑定。
外婆問大姨,大姨什麼也不肯說。
沒辦法,隻好養著女娃。
可大姨出了月子,又消失了。
23
媽媽說再見到大姨時,珍珍已經五歲了。
那也是一個除夕夜,大姨打扮得花枝招展,風風光光地回了家。
她給每一個人都帶了禮物,包括她沒管過一天的女兒珍珍。
珍珍嚇得大哭,直往外婆懷裡躲。
大姨給了外公外婆一筆錢,說是感謝這些年照顧珍珍。
我媽細細問她,大姨才說嫁了個小廠長。
那小廠長有錢有權,人又老實。
就是早前小兒麻痺症落下點殘疾,腳有些坡。
珍珍不願意離開老家。
大姨說:「媽帶你過好日子去。」
一把將哭鬧的珍珍塞進了進鎮的大巴。
24
珍珍確實和大姨過了幾年好日子。
她會念書, 次次都考第一名。
那時的大姨夫待她如己出,連說話都輕聲細語。
因此,大姨也放心地夜夜去打麻將。
哪怕輸得精光,大姨夫也從不和她紅臉。
那或許是大姨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後來珍珍姐和我說,那也是她最懷念的日子。
隻是當時, 她和大姨都對這平淡的生活不以為然。
25
意外還是不期而至。
大姨夫在勘察新廠的路上出了車禍,命懸一線。
一天的醫療費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那時我媽恰好借住在大姨家。
大姨讓她晚上送錢來鎮醫院。
那是姨夫的救命錢。
可我媽弄丟了。
她在去醫院的路上被兩個小混混盯上。
小混混本來想劫色。
我媽當時太害怕,以為他們求財, 丟下錢就跑了。
後來因為缺錢,大姨夫不治身亡。
大姨成了寡婦。
26
大姨夫去世以後,家裡的經濟來源斷了。
大姨賣掉工廠,得了一大筆錢。
可很快被狐朋狗友們騙個精光。
她把珍珍送回老家, 又出來打工。
有一年她和我媽打電話,說她幹活的工地上包工頭對她很好。
沒過多久又說, 包工頭有老婆了,她不幹那缺德的事。
包工頭被大姨拒絕也沒有生氣。
反而帶著她去飯局,見他的小老板們。
一次給五百塊錢。
那時候大姨 28 歲,既留有少女的純真, 又開始有少婦的風韻。
我媽說:「荷姐, 你這錢咋這麼好賺?」
大姨就笑笑不說話。
她賺的錢一半給自己打麻將,一半給珍珍念書。
後來大姨年紀大了,局越來越少, 小老板們也越來越摳。
大姨沒辦法, 隻能又去工地上給人做飯。
偶爾也走走老路。
雖然工人給的錢少, 總能補貼點家用。
27
珍珍基本由我外公外婆帶大。
她會讀書。
一路從重點中學念到了名牌大學。
後來大姨資助她去國外念研究生, 就此定了居。
我媽一度很羨慕珍珍有出息。
大姨提起女兒時常常十分驕傲,但也有一分落寞。
後來大姨年紀大了, 親戚給介紹了一個喪偶的生意人。
就是我的現任大姨夫周國敬。
他倆要結婚,珍珍並不同意。
她說大姨上趕著伺候老男人, 還說大姨夫娶大姨就為了傳宗接代。
大姨說:「媽今年都快五十了, 他要生娃娃不得找年輕的小姑娘。」
「那也得他找得著!」
自此之後, 珍珍姐和大姨的通話從一年兩次,變成了兩年一次。
她和我說,蠢人不配她浪費時間。
28
辦完大姨的葬禮, 我終於聯系上在國外的表姐珍珍。
她聽聞母親過世的消息異常平靜。
「從她要嫁給周國敬生兒子那天起,我們就斷絕關系了。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不愛惜自己的人也不會被別人愛惜。」
我說珍珍姐,你要不回來看看?
上一世,我媽也是這樣憂心忡忡。
「我媽」「你不要道德綁架。」表姐一口拒絕了我。
「如今這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說:「珍珍姐, 幸運的人才有選擇。」
29
大姨走的這年年底,周家老太太也去世了。
再次見到大姨夫,他頹廢又憔悴。
徹徹底底淪為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就要過年了, 街上冷冷清清。
他靠著店門口喝得爛醉, 舉著酒瓶子問我爸:「你說我想要兒子有啥錯?在外頭拼了一輩子, 誰甘心把這錢留給外姓人?」
我爸冷笑,轉頭就走。
大姨夫可能一輩子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這是他的悲哀。
我向他道了別,快步追上爸爸。
媽媽還在家等著我們吃年夜飯。
我離開的時候, 看見深冬的雪花落下來,紛紛揚揚,很快覆滿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