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站起來,引導老太太坐下,別著急,有話慢慢說,我會盡力幫的。
說實話,醫院裡見多了生S,人的性情會逐漸冷漠,但是每次看到家屬哭泣,我還是非常難受。
誰要不是被逼到絕路了,也不會對一個陌生人哭泣。
老太太女兒坐在輪椅上,一聲不吭,頭發不曾打理,顯得亂糟糟,面容憔悴,已經對老太太哭泣的場景麻木。
「老太太你說說是怎麼回事?」我開口詢問。
老太太開始闡述女兒的病情,原來她女兒一年前開始反復腰痛腿痛,好了壞,壞了好,自己胡亂吃點消炎止痛藥又會好一些,就是無法斷根。
後來疼痛突然加重了,每走一步路骨頭就痛,用女兒的話就是「骨頭都在磨骨頭,鑽心痛」。
有時一覺睡醒,又全身都僵硬動不了,像石頭一樣硬邦邦。
我們到處看醫生,拍了片子,抽了血,他們都說我女兒得了「不S癌症」,永遠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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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你救救我女兒吧!」老太太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聽完老太太的敘述,我走過去準備看看女病人身體情況。
她的腰上還綁著一個保護腰圍,我看著牌子很熟悉,這不是我們醫院常用的牌子嗎?
我想把女病人扶到診室檢查床上,方便檢查。
沒想到剛一碰到她肩膀,她就喊:「痛……痛……痛!」
看她嘴巴抽吸著空氣,聲音都疼嘶啞了。
我轉了一圈,發現光憑我和老太太無法把病人搬到病床上,隻好讓她坐在輪椅上,稍微側過身子讓我看看腰部情況。
當打開腰圍,我就發現她的腰部鼓起來一個包,我心裡暗叫不妙啊。
果不其然,當我輕輕掀起後背的衣服,她的腰椎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後凸畸形,就像胸椎後凸畸形造成的駝背一樣,她就是駝腰了。
我掏出叩診錘,輕輕叩擊一下她的背部,她嘴裡不斷地喊出疼疼疼,每喊一聲,我的心就沉一分。
隨後我蹲下來,雙手握住病人的大腿和腳,做個簡單的屈伸活動試驗,果然大腿溝的髋關節都僵硬得不得了,基本喪失了活動能力,膝蓋和腳活動倒是還可以。
這時我才起身,看到病人的正臉,一張模糊的面容在腦海裡和她重合,這不就是那個為了備孕拒絕檢查 X 線的女生嗎?
不過她似乎不記得我了?
我內心一陣慌張,該不是真的腰椎骨折漏診導致腰椎後凸畸形吧?要是真的,我將後悔終生。
我連忙起身,去拿起掛在輪椅手把上的影像學資料。
翻出一張 X 線片子,於是我看到了一副極為震驚的影像。
漆黑色的膠片變得陰森無比,白色的骨盆底座已然融為一體,像一個白色祭壇,而一節又一節的脊椎骨變成了一道筆直白骨階梯,從祭壇一直連接到天邊未知處。
是迎接天使的降臨?還是惡魔的投影?
我握著膠片的手冰冷無比,通體升起一股寒氣。
恐懼,我感受到S亡的恐懼。
我一手抓住膠片,另一隻手拼命在袋子裡面翻找,想要找到一張紙片,那裡寫著我想要的答案,那是唯一解救我的救命稻草。
「化驗單子呢?化驗單子呢?」我的聲音咆哮。
老太太看我的瘋狂狀,嚇得手心發抖。
她掏出口袋裡的手機,從手機保護殼夾層裡取出一張反復折疊的薄紙,眼神萬般不舍地遞給我。
我丟棄了手中的黑色膠皮,雙手捧住紙片。
我身子猛地一沉,生怕它飛走了,紙片輕飄飄卻似有萬斤重。
一層又一層地反復折疊,它的稜角已經磨平,甚至有些起毛,它的字體也摩擦到有些模糊,可是我還是看到了那一道加號。
【陽性,HLA-B27 陽性(+)。】
「惡魔降臨」,我感受到了女生曾經經歷過的無盡絕望和痛苦。
它像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我的脊梁上,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脊柱不堪重負開始變形彎曲,像一根被極限壓彎了的竹子。
它又像密密麻麻的看不清的小螞蟻,時時刻刻地啃食著我的骨頭和軟骨。脊椎和盆骨之間的空隙被吞噬殆盡,骨與骨丟失保護,開始接觸,開始摩擦,像兩塊花崗巖在相互擠壓研磨,火花四射,直到最後僵化融合成一體。
在絕望中,我感覺就連根手指頭都無法控制,無法動彈,徹底成了一座「石頭人」。
骨摩擦感、骨針刺感、骨僵化感,各種聞所未聞的痛苦輪番在我身上折磨了一遍。
「我當初就是這樣一步步成為『石頭人』,一動不能動的!」女生聲音低沉地描述著自己的痛苦經歷。
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居然一動不動地站僵硬在原地,腳趾不曾挪動半分,左手拿著膠片,右手抓著化驗單。
瞬間我汗毛聳立,雞皮疙瘩密布全身,滿臉驚恐地看著輪椅上的女病人。
悲痛和絕望二詞在她眼眸裡彌漫溢出,傳給了我。
「不S癌症——強直性脊柱炎,男人的噩夢,女人的囚籠。」
難怪她變得這麼絕望,這麼憔悴。
在醫學上,這 X 線上的表現是強直性脊柱炎最經典形態:「脊柱竹節樣改變。」
檢驗項目 HLA-B27 是人類白細胞抗原 B27,他它就像人的血型一樣,出生時就決定了。
它的陽性直接給「強直性脊柱炎」這個診斷「蓋棺定論」,甚至把棺材蓋焊S加固了。
女病人刻骨銘心的病痛歷程,也給我上了科書式的疾病誕生過程,我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絕望的石頭人」。
骶髂關節、髋關節融合,脊柱後凸畸形,都是這個病最嚴重的並發症。
但是患者卻感覺並不在乎自己的生S,不S癌症這個詞讓她遭盡了旁人的嘲笑和鄙視。
她現在更關心的是能否重新站起來,挺直腰板做人!
我還未給出答復,一個男人闖進診室來。
他胡子野蠻生長,眼神兇狠,進來後四處尋找,最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女病人。
沒錯,他就是女生的未婚夫。
他忽然蹲下來,頭低得很低很低,像個犯錯的孩子。
「老婆,我們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孩子我們不生了!」
原來他們已經結婚了,隻是後來因為女病人身體不好又分開了。
聽到男人的話,女病人冷峻的面容有了一絲絲回暖。
她伸出幹瘦的手,輕輕觸摸了男人的面孔。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眼底裡有著一絲掙扎,有著不舍與不甘。
「啪」的一聲,幹脆利落的打臉聲。
「你走吧,你放過我吧。」
女病人抱著男人的頭痛哭。
男人身體微微震顫,明顯也在哭泣,嘴裡念叨著:「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病臨頭各自飛的場景我見過很多。
這一次,我的眼睛湿潤了,這不就是所謂的患難與共嗎?
上天給了他們病痛和不幸,他們卻未曾拋棄對方。
難道我也要像其他醫生一樣放棄他們嗎?不敢接手這個高難度疾病嗎?
強直性脊柱炎雖然號稱不S癌症,但目前科技發展得很快,已經有了很多強大的藥物,骨頭雖然畸形嚴重,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手術,就是風險極高。
我大腦高速運轉,很快就在腦海裡想到一個最佳治療方案。
我們優先進行雙側髋關節置換,解決大腿關節和骨盆融合僵化問題,讓女病人能夠站起來。
然後,再進行腰椎截骨矯形,讓她腰部挺直。
最後進行藥物和最先進的生物制劑治療,控制病情。
更重要的是,我記得文獻記載,強直性脊柱炎雖然有一定的遺傳性,但是並非不能懷孕生孩子。
我一口氣講完我的計劃,病人和家屬都呆呆地看著我,眼裡仿佛又有了光。
我交代好病人和家屬先辦理住院手續,後續治療方案我們全科討論後詳細講解,現在隻是萬裡長徵的第一步,要大家同心協力共渡難關才行。
老太太雙手合十對著我千恩萬謝,女病人拉了拉男人衣服讓他起來,男人喜出望外,立馬起來推輪椅去辦理手續。
我在微信群裡發了收治強直性脊柱炎女病人和她的 X 線畸形照片資料。
科主任老林點了個大大的贊,吩咐明早組織全科大討論。
忙完門診,我就匆忙回病房準備第二天的討論資料,爭取早日手術。
第二天,我率先發言,講述女病人發病過程和目前全身僵直石化的狀態。
治療方案總體上沒太大爭議,但是在手術順序上,我們有了不同的觀點。
我認為病人目前太痛苦,建議同時進行雙側髋關節(大腿溝位置)更換人工關節,接著病人翻身後,馬上做腰椎後凸畸形截骨矯形手術。
一次性解決患者雙腿關節融合和腰部後凸畸形的所有骨頭問題,讓病人早日康復。
另一組的組長陳主任持有不同意見,認為一次性解決問題過於理想,手術時間太長,風險太高。建議分次手術,第一次解決雙側髋關節更換,身體康復後,第二次再手術解決腰椎後凸畸形問題。
這樣比較穩妥。
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
老主任出來發聲:「我們聽聽病人的想法如何?」
於是女病人的前夫推著她走過來,她把頭發盤了起來,人看著精神了很多,還有老太太都跟著。
我簡述了兩種手術方案基本一致,隻是分次做還是一次做完的風險統統講了一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