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從廚房熱了一杯給她,她隻輕輕地碰了一下,全部灑在了我身上。
春季的校服還算有些厚度,可是露在外面的手卻不能幸免。
我咬著牙不敢出聲。
她拿著紙巾在我身上隨便擦了擦,故作愧疚:「妹妹我不是故意的,你不會怪我吧?」
學校隻在周一檢查校服,而今天就是周一。
我默默地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去了學校,卻因為沒穿校服扣了班級分,在門口罰站。
全校都知道我是一個怪人,遮住眼睛的劉海,沉悶的黑框眼鏡,孤僻的個性,極其普通的成績,極差的人品。
連品學兼優的校花都在針對我……那一定是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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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時歡就是那個校花。
那天,班級因為我沒有拿到流動紅旗。有同學拿了紙團丟我,越來越多的人朝我丟筆殼,丟空瓶,甚至還有吐口水。
他們看我的眼神義憤填膺,就像看一個施暴者。
這樣的日子,貫穿了我的學生時代。
那天從診所出來,我逆著夕陽走了很久。
面前出現了一個分岔口,左邊這條路是時爺爺家,不遠處炊煙嫋嫋,溢向我的心房。
我取出包裡情侶鑰匙扣,用力地朝另一條路上丟去。
到此為止吧。
9
為了防止那些不堪的回憶見縫插針,我總是最早到診所,最遲離開,偶爾忙起來連飯都趕不上吃。
老板開始往診所裡買零食,偶爾故作不耐地看著我:「該吃吃該喝喝,瞧你瘦的,到時候那時老頭又說我虧待你!」
我笑著點了點頭,手上配藥的動作還在繼續。
這天,我又是最晚離開診所,鎖門時聽到了巷子裡傳來了異樣的嗚咽聲。
我拿起了門邊的掃把,慢慢地靠近巷子,是前幾天那隻受傷的吸血鬼。
他似乎傷得更重了。
遍體鱗傷,連骨節分明的手甚至都能看到森森白骨,臉色蒼白如紙,微微張著的薄唇還不斷有血滲出,萬分妖冶。
許是發現有人盯著他,他微微張開了眼,透露著絕望。
他來過一次,可是老板不肯治他,因為他的父母S害同類,手段殘忍。
我記得,他叫江綏。
一開始就被打上負面標籤的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錯的。
我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我第一次違背了老板的意願,把他帶進了診所。
他SS抓著診所的門,怯生生道:「我……不能進去,你會挨罵的,隨便給我幾顆藥就可以了。」
我看著他滿身血汙,柔聲安慰他:「不會的,老板隻是嘴上說說而已。」
江綏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疼得隻剩下氣聲:「謝謝姐姐……」
進了診所,我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了外傷,這才看清了他的臉。
江洛好看,江綏更甚。
出於僱佣關系,我趁著江綏熟睡的間隙,打了通電話給老板。
他警告我:「你們人類有句話叫人之初性本善,可吸血鬼是基因決定善惡。江綏父母的罪行在雲山人盡皆知,江綏十有八九也會步他們的後塵。」
我下意識回道:
「那還有一成好的可能不是嗎?醫生對待病人不分種族、性別、職業……都應一視同仁,罪無可恕的人也有看病的權利。
「更何況這所謂的十有八九,還是你們最壞的猜測。
「老板,江綏又做錯了什麼呢?」
那時候被所有人厭棄的自己也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老板沉默了片刻,憋出了幾個字:「你自己看著辦吧。」
10
掛完電話後,我看見江綏睜著眼睛盯著我,眼尾泛紅。
我幫他拉好被子,十分自然地摸了摸他的頭:「好好休息吧,我今晚正好要在這兒看下文獻。」
關於治愈者的血,我在學校裡就開始研究了,正好老板也在嘗試制出替代的藥物。
目前進展順利。
他扯著嘴角,艱難地露出了笑容:「給姐姐添麻煩了。」
橘黃的燈光下,江綏躺在床上,呼吸平穩。
我翻完了最後一篇論文,有些累了,趴著趴著就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是七點鍾了,我的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床上早就沒有人了。
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昨晚就像是一場夢。
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沒有江綏的影子,心裡隱隱有些失望。
陸陸續續有病人來了,我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裡,昨晚的事情很快就忘了。
直到有一天,有兩三隻吸血鬼來診所鬧事。
江綏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發了狠勁和他們扭打起來,臉上身上都掛了彩。
但對方也好不到哪裡去,隻能灰溜溜地跑走了。
我拿了醫藥箱,小心翼翼地給他處理傷口:「上次受的傷都還沒恢復,今天又上趕著打架。」
江綏倏地連耳朵都紅了,緊張地解釋:「我……來你這兒看病的人多,怕連累你,今天他們欺負你……」
我手下一頓,原來還有人怕連累我,怕我被欺負。
他繼續道:「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笑了笑:「那這次就安心待在這裡養傷吧。」
為了免去他不必要的擔心,我還加了一句:「老板說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我真的……可以待在這裡嗎?」
老板剛從門口進來,冷哼了一聲:「正好我要出趟門,這丫頭忙不過來,有個免費的勞動力我為什麼不要?你不願意?」
江綏用力地點點頭,生怕老板反悔:「我願意的,我什麼都會,什麼都能學,什麼苦都能吃!」
原來很久很久之前,江綏就求過老板讓他留在這裡,隻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
可是老板沒有同意。
11
江綏出現在診所之後,空氣裡顯然多了些不愉快。
這裡的吸血鬼幾乎都認得江綏,哪怕目睹了前幾天他的見義勇為,卻還是無法消除偏見。
大家總是習慣用他的低賤的血族出身來揣測他,正如他們曾經那樣揣測我。
這天,我正在藥房裡配藥,聽到了外面的辱罵聲。
原來是一個小孩不小心在江綏面前摔倒了,家長二話不說地指著江綏:「你就是個壞種!你爸媽是你也是!你就該去S了算了!」
你就是個壞種……記憶裡也有人這麼罵過我。
是那群自視甚高的時家親戚?還是自詡單純的同學?
我馬上去調取了監控,當著所有人的面還了江綏的清白。
那家長還是不依不饒:「可是我們家寶貝明明就說是他推的!」
我沉了臉色,蹲在那小孩面前:「小朋友,說謊的人要被姐姐扎一千針哦。」
他哇哇大哭:「是我自己摔倒的嗚嗚嗚……對不起哥哥姐姐……」
沒有看到預想的熱鬧,大家紛紛散開了。
江綏坐在院子裡垂著頭,我拿了些零食,陪在他的身邊。
他沉默了許久,有些迷茫地開了口:「姐姐,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我?我好像沒有做錯什麼。」
我解釋不了,因為這也是我的噩夢。
但我不忍看他被別人的錯誤懲罰,假裝雲淡風輕地講了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說著說著,眼淚卻不自覺地滑落下來。
原來疼痛會慢慢忘記,傷疤會永遠留下痕跡。
江綏很聰明,我哪會有什麼朋友的故事,我明明連朋友都沒有。
他小心地拭去我的眼淚:「姐姐,這不是你的錯。」
我止住淚水,輕輕擁著江綏:「是啊,這不是我們的錯。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愛自己,才足以對抗別人的指指點點。」
12
老板在冬日的第一場雪之前趕回了診所,我和江綏正在吃飯。
江綏確實幾乎什麼都會,學東西也很快。
院子裡的草藥被他照顧得極好。
老板看了他一眼,把我喊進了實驗室。上次我交給他的實驗成果經過專門的鑑定,幾乎能達到治愈者的血百分之八十的治療功效。
我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嗎?」
老板欣慰地點了點頭:「是真的,調協局的科研機構稱它為『類血』,時禧,你……讓我看到了努力的具象化。」
那一晚,我久違地夢到了江洛。夢到他帶著時歡衝進了實驗室,要搶走我的研究資料和實驗數據。
所有人都在說我搶奪了時歡的成果,是慣偷,連調協局的人都要起訴我。
我聲嘶力竭地拉著他們解釋,卻被人一腳踢入了深淵。
時歡站在光亮處熠熠生輝,眼裡是熟悉的得逞:「時禧,別掙扎了,無論你做什麼,都是錯的。」
而我,卻被黑暗完全吞噬,無止盡地下墜。
心灰意冷時,有人輕輕地託著我,帶我回到了地面。
他說:「姐姐,你還有我,我永遠相信你。」
我欣喜地轉過頭,夢醒了。
江綏焦急地站在我的旁邊,小心地握住我的手,細白長的手指,根根溫熱,骨節分明,抵住我柔軟的掌心。
他的眼神溫柔,映著滿臉淚痕的我。
我猛地抱住他,把整個頭埋在了他的腰間:「江綏……我從來都沒有騙人……」
他摸了摸我的頭,耐心地哄著我:「姐姐,隻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無條件。」
我抱得更緊了。
這晚,我和江綏擠在診所的小床上,他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臨睡前,我聽到他說:「姐姐,不要讓他們的惡意欺辱,毀了你本該前程似錦的一生。」
破曉而生,來日方長。
13
和江綏在一起的日子,我所有的情緒似乎都能得到回應。
他是吸血鬼種族裡的時禧,我是人類種族裡的江綏。
兩個可憐人的相互守望。
窗外下起了冬日裡的第一場雪,純白,不染塵埃。
我和江綏在外面玩起了雪,笑聲肆意。
院子外有人喊我:「時禧?」
我回過頭,看到了江洛。
漫天飄雪,有幾片落到了我的心底。
江綏注意到我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上前將我護在身後。
我突然有了面對江洛的勇氣,大膽地對上他的目光:「有事嗎?」
江洛的視線沒在我身上,隻是盯著江綏:「他是誰?」
我握了握江綏的手,試圖讓他放松些:「他是江綏,和你一樣,是隻吸血鬼。」
都是我救下的吸血鬼。
江洛語氣極差:「一個雜種吸血鬼,怎麼跟我比?」
他還是這般,喜歡將人三六九等分。
我怕他再說些難聽的話,讓江綏先進去做飯。
他質問我,語氣不屑:「你與他結契了?」
江洛早已習慣了這樣和我說話,像是對我的恩賜。
我點了點頭:「有問題嗎?」
他氣急敗壞:「你居然為了一個低賤的吸血鬼和我解契?」
我收起了笑,第一次對江洛發了脾氣:「江洛,誰都沒有比誰高貴。」
江洛的眼裡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恐慌:「阿禧,你怎麼了?我才是你拼命救回來的吸血鬼啊。」
S去的記憶突然攻擊我,我笑了,笑著笑著便落了淚:「你是時歡救的,和沒有關系。」
那確實是時歡的血……
江洛有些急了,拽著我的衣角,像當初我剛救了他的時候那般惴惴不安:
「阿禧,你……不喜歡我了嗎?我隻是和時歡逢場作戲……
「我一直喜歡的都是你,可我想活下來,我需要時家的庇護……
「北城的房子我已經重新裝修了一遍,我又去買了一隻狗和兩隻貓,我們和以前一樣好不好?
「你做的飯我都會吃得幹幹淨淨。
「當時那些話……對不起……」
我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江洛,你說的喜歡,這次又建立在你的哪個權衡之上?」
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轉身回了屋子,我靠在門後,再次點開了早上的那條新聞。
雲山就要立新王了,但不是江洛。
14
現任的吸血鬼統治者本以為後繼無人,想力保江洛成為吸血鬼的王,鞏固皇室血統。
奈何江洛隻是個旁支,名不正言不順,許多人因此生出了野心。
可沒想到流落在外的親生兒子居然活著回來了,也就是說,吸血鬼真正的繼承者出現了。
江洛繼承者的位置一下子就成了無稽之談,連帶處處打著繼承者幌子的時家,一同淪為笑話。
他不能給時家帶來任何助力,自然也就被時歡厭棄。
如果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江洛慌不擇路地來找我了,我大概會以為他是想起了我的好呢。
現在看來是無家可歸,又來找我要個家了。
外面傳來了重重的關門聲,江洛耍上脾氣了。
以前的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哄他,可現在我不會去追他了。
能留在身邊的人,不必追。
有個人影急匆匆地從廚房跑出來,還沒等我看清,就被狠狠地抱住:「我以為你走了……禧禧,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滾燙的淚水滑入我的肩窩,胸膛的某處有些發脹,江綏這稀碎的安全感,到底要怎麼縫補?
我捧著他的臉,眉眼含笑:「江綏,我不會不要你的。」
他紅著眼睛看著我,眼神裡還有些不安:「可是那個吸血鬼……你曾經很喜歡他。」
我控制不住地牽起嘴角:「都說是曾經了,那就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