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停留在一個我永遠也忘不掉的地方。
那裡帶著一股淡淡的 KFC 雞骨頭和炸雞碎屑的味道。
是很屈辱、很飢餓。
很冰冷的，味道。
11
同桌哭得直打嗝。
隔壁屋裡傳來窸悉簌簌的聲響。
自從那次被我爸狠狠扇過以後，我的聽力一直不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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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豎起耳朵，聽那些細碎的聲音。
「都說了隻抓陳布布，你抓那個小胖子幹嘛？陳瑜你是不是瘋了，你抓侄女最多算接孩子回來吃頓飯，你抓那個小胖子我們就真成綁架了！」
「你以為我願意啊？這倆崽子貼的和被 502 粘在一塊似的，我也沒辦法啊！」
「那要不……」
聲音漸漸壓低下去。
同桌應該也聽見了，控制不住地號啕起來。
「嗚嗚嗚我奶說我也不胖啊！幹嘛管我叫小胖子……」
「嗚嗚嗚不要S我啊，我以後再也不趁陳布布不注意偷她雞腿了，再也不背著陳布布換她鞋墊裡的葉子根了，求你們了不要S我啊，我還不想S……」
好啊，我就說我的葉子根怎麼忽然就拔不贏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
我卻忽然反應過來。
一點一點摸到同桌手腕上的小天才手表，用手指在表盤上畫了個 C，然後彎下腰，聽到了嘟嘟嘟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 110。」
我掐了一把同桌，他立刻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像個靈敏的大喇叭。
「你好 110，我舅舅把我和我同桌綁架了，你們快告訴我媽媽和我小姨，讓她們來救我們。」
我對著警察小聲說。
「他和小舅媽一定是想要用我騙我媽的錢，你們告訴我媽和我小姨，不要帶錢來。」
小舅舅和小舅媽對我進行了審問。
他們用變聲器，假裝自己是陌生人。
「你媽做網紅，一個月賺多少錢？」
我隻知道我媽一天就能給我賺一百多個全家桶，一個月賺多少錢我還不會算呢！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你媽直播間流量那麼好，沒少帶你吃香的喝辣的吧？」
我媽忙，都是葉小潔帶我吃香的喝辣的。
他們的問題奇奇怪怪，我很誠實地再次搖頭。
我臉上蒙著黑布，聽到他們互相埋怨的聲音。
小舅媽罵小舅舅是個傻子，既然綁回來孩子還瞎問什麼，直接讓做了網紅的有錢姐姐拿錢回來贖人就好。
外婆也在埋怨，她說小舅媽出的都是餿主意，當初要是肯在我媽離婚時幫上一把，現在還擔心我媽不肯借錢？
小舅舅也在嘀咕，說都怪小舅媽投資失敗，家裡欠了好幾十萬，要不然怎麼能這樣铤而走險。
隻有小表妹，她乖乖巧巧地湊過來，把炸雞翅塞進我手裡。
香噴噴的肉味兒鑽進鼻腔。
她說：「布布姐，你吃。」
12
我明明不害怕的。
可當我聽到我媽和葉小潔的聲音時，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睛。
她們帶著警察，很強硬地踹開大門，然後一把掀開我頭上的黑布，刺眼的白熾燈重新照進我眼睛的那一瞬，我看見我媽的淚在大滴大滴地往下淌。
上次她這樣哭的時候，好像也是在這個房子。
這房子可真不吉利。
我把手裡的炸雞翅遞給她，傻乎乎地笑。
「媽媽，你吃這個，這個我沒咬過的。」
這下連葉小潔都哭了。
可我手裡隻有一個雞翅啊！於是我撓了撓頭。
「要不，先讓你咬一口？」
緊接著她又破涕為笑，罵我滿心眼子隻有吃的，是饞蟲轉世。
小舅舅一家根本沒想到，我媽和警察會來得這樣快。
外婆哀求她，說都怪自己歲數大了，想孩子了，隻是讓小舅舅把我接回來看看我。
我媽臉色很難看。
「我沒錢的時候，你怎麼從來不想布布？
「你是我親媽嗎，是布布親外婆嗎？你就這樣看著他們把這麼小個孩子套著黑頭套，綁在這裡坐了那麼長時間？」
外婆還想拉她的手：「都是一家人，陳蓁你別鬧了，我們也沒傷害布布啊！就是問了孩子幾個問題，你看嬌嬌還給布布吃雞翅呢！」
可我媽這次態度很強硬。
她看向垂頭喪氣的小舅舅，和有些憔悴的小舅媽。
「我要是也綁了你家嬌嬌，讓她套著黑頭套在我家戰戰兢兢地待一晚上……」
可我媽話都沒說完，外婆就狠狠一巴掌拍在她背上。
原本慈愛的面容變得冷硬，橫眉豎目的。
「你敢？！」
哦。
原來雖然都是孫女，但嬌嬌是她的心頭肉，我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骨頭。
就如同小舅舅和我媽一樣。
小舅舅是外婆能交付一切的珍寶。
我媽則是被她棄如敝屣的野草。
13
同桌的父母要對我小舅舅的綁架行為追究到底。
我媽的態度也是史無前例的堅決。
外婆和小舅媽，甚至帶著小表妹輪番上陣，哀哀求情，甚至小舅媽還想吸一波血，開直播拉我媽連線。
我媽除了把被丟在我家門口的小表妹送回家以外。
其他通通沒管。
這一次她主動聯系了律師姐姐，出具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律師函。
小舅媽賣掉房子與同桌父母和我媽達成和解的那天。
我媽第一次給我講起她小時候的故事。
她說當初原本她也是有機會去念一所好大學的，但是那年小舅舅中考，外婆強壓著我媽壓縮自己的復習時間給小舅舅補習功課。最後小舅舅考上了省重點，她卻精力不濟，最後落榜。
隻能去念大專。
我又問她，那當年她為什麼嫁給我爸。
她說她那時年紀小，太想逃離那個原生家庭了，慌亂之際正好我爸出現，花言巧語，巧言令色，滿嘴承諾說要給她一個家。
她信了。
結果一敗塗地。
最後她又摟著我。
說她這些年，最最幸運的事情就是有了我。
我也緊緊抱住她。
說我也是。
葉小潔蹲在門外哭得直抽抽。
我有些無奈，隻能朝她也伸出一隻手，示意她過來一起抱抱。
結果她抽抽著湊過來，問我媽她能不能跟我一起，管我媽叫一聲媽。
「太溫暖了，太溫馨了，蓁姐，我想我媽媽了嗚嗚嗚！」
我一把就推開了她。
怒叱這可是另外的價錢。
葉小潔不知又從哪摸出一把杏幹，全都塞進我嘴裡。
又酸又甜，口水瘋狂分泌，我都沒工夫管她和我媽撒嬌了。
隻能繼續嘬嘬嘬。
14
我小學那六年，我媽的直播生涯拓展得飛快。
她從搖花手起步，漸漸又看到了中青年女性在家庭和生活中的困擾和需求。
我媽努力、認真，又堅持不懈，抓住了每一個可以騰飛的機會點。
她研究了母嬰全品類，做了專屬女性的衛生巾和護理墊，更做了一個真正幫助女性成為獨立女性的短視頻頻道。
小升初那個暑假，我第一次生理期。
她錄了一段視頻，以媽媽的口吻，教導那些沒有媽媽，或者生活中母親角色缺失的女孩子們，如何正確地面對初潮。
這段視頻一炮而紅，她也終於成為全網口中有口皆碑的「蓁媽媽」。
無數廣告商蜂擁而至那晚，她久久不能入眠。
我端了杯牛奶去找她。
如今我媽和葉小潔賺了很多很多錢，買了很大的房子，帶我去檢查了耳朵，送我去最好的學校，也經常帶我去吃 KFC。
但她沒忘了初心，每周還是會騰出兩天帶著網上的好姐妹們搖花手減肥。
推開門的時候，月光從窗外灑進來，輝光如洗，映在她半邊臉頰上。
盈盈潤潤。
好像是眼淚。
「你不開心嗎？」我問她。
「很開心。」
她說。
可開心，為什麼還要哭呢？
她把手機推過來，我看到上面來自我生父的短信轟炸。
他先是誇我媽做得好，沒想到短短幾年就令他刮目相看。
又說我媽如今瘦下來許多，秀麗的臉龐讓他數次回想起那些年在校園的甜蜜時光。
然後他說，女兒的成長離不開父親，你就是很小沒有父親的孩子，你應該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走一遍你的老路吧？
最後他總結陳詞，這個家不能沒有男人，隻要我媽願意，他永遠在背後等著她。
屏幕上黑色的小字，在此刻化身滿嘴尖牙的怪獸。
猙獰地甩著舌頭，仿佛隨時又能將人拉回那年那個冰冷的冬天。
我渾身炸起一片雞皮疙瘩。
然後我聽到我媽說。
「我原本以為，有朝一日，我會有大仇得報的爽快，或者他終於向我低頭的成就感。」
我看向她。
她眼底的光比外面的月亮還要耀眼。
「可我沒有。」
「他就像我生命裡曾出現過的一坨狗屎，我踩過、臭過，還以為自己能穿著洗幹淨的臭鞋子繼續過日子。」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臭狗屎就是臭狗屎，隻有扔掉那雙舊鞋，穿上新鞋，才能走出自己的路。」
我靜靜看著她。
她的聲音在夜裡無比清晰。
「女人從不需要男人來讓自己變得強大。
「隻有自己站起來，把聲音喊出來，才能被聽到，被看到。」
我的媽媽。
她終於脫胎換骨，從舊生活裡掙脫出來，開闢了自己的新天地。
她有思想，有生活, 也有愛自己的家人。
她會先成為最好的自己。
然後再成為最好的媽媽。
她抹了把眼淚，然後朝我伸出手。
溫暖的, 安撫的，帶著淡淡香氣的, 獨屬於媽媽的手。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亂叫起來。
她終於破涕為笑，摸我的頭。
我有些不好意思。
但我才 12 歲, 還是個可以和媽媽撒嬌的媽寶小女孩。
嘟起嘴。
我身子一歪, 癱倒在我媽懷裡。
然後膩膩歪歪地撒嬌。
「麻麻, 餓餓，飯飯～」
番外：
葉小潔第一次看見陳布布的時候，就好像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
那種看見食物, 眼睛比餓狼還要綠的，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一樣的眼神。
陳布布大概不知道, 當時她從兜裡拿出魔芋爽的時候，小女孩的眼睛就像連了個鉤子, SS地盯在零食上。
葉小潔當時心想，S小孩，真好玩，逗一逗好了。
彼時她媽媽已經腎衰竭, 她每天絞盡腦汁，給媽媽找一些新故事講。
一開始還能說自己又如何如何從城東走到了城西。
如何用三塊錢活過一天。
如何成為大姐大, 給那群沒錢沒工作但愛開撕的小女孩們調停。
她很牛逼的！
簡直就是精神小妹中的精神小妹！
可不知從哪天起, 她開始給媽媽講起了陳布布和陳蓁。
「你都不知道, 那小孩每次吃飯的時候都像那個奶龍進攻一樣, 恨不得把臉都埋進飯盆裡。而且她傻乎乎的, 自己耳朵不好, 還以為全天下人耳朵都不好，嗓門那麼大！」
「倒是蓁姐人挺好的，就是和你一樣傻, 自己一個女人帶著孩子, 每天吭哧吭哧地幹活。」
「我真害怕啊！看見她們，就像看見了二十年前的你和我。」
葉小潔的媽媽動了動手指。
原本纖細的手指因為水腫而變得格外粗大。
她聽見媽媽的聲音，她說，隨著你的心, 如果你想, 就幫幫她們。
就像幫小時候的自己。葉小潔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
但她還是別別扭扭地說：「誰要幫她們？哼，我賺的錢可都砸你身上了, 哪還有錢給別的S小孩花！」
可等第二天回了直播間，人事找上她，為難地問陳蓁的工資要怎麼發時。
他肥墩墩的臉頰上，肉都在打著顫。
「－「」「少給我發五千, 以公司的名義給她發現金, 千萬別告訴她是我出的錢。」
S對頭甩了甩大卷發, 陰陽怪氣地罵：
「自己就苦哈哈的，還惦記給別人發錢呢！」
可就在那天，醫院打來了電話。
媽媽去世了。
她再也, 再也沒有媽媽了。
她木愣愣地, 看著病床上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先樣貌的母親。
她也曾經漂亮，年輕過啊！
就在不知她怔愣的第幾天時，陳蓁和布布突然出現了。
S小孩衝過來, 抱住她的腿。
溫暖又炙熱。
嘴裡還叭叭個不停。
聲音大得要命。
她不知怎的，一下沒控制住，淚就落了下來。
「我沒有媽媽了。」
「你還有我和布布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