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還能隱忍痛苦,在社會上維持著一個體面的成年人面具。
然後平靜地選擇自己的S亡期限。
但現在我卻沉淪在患得患失的焦慮中,我一邊貪戀她的愛,一面又恐懼著這份溫柔。
我無比害怕失去。
未曾得到時,失去隻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名詞。
但一旦得到,失去帶來的痛苦卻是這世上最傷人的利刃。
我這一生,都在不斷失去。
剛出生時,我被爺爺賣掉。
Advertisement
五歲時,因無兒無女而買我做女兒的夫婦終於盼來了親生孩子,在他們女兒出生的那一年裡,我被送到了福利院。
六歲時,我被一對年輕夫婦領養,與他們還算和諧地生活了三年,又因養父出軌兩人離婚成了個沒人要的孩子。
在九歲那年,我又回到了福利院中。
然後又被不斷地挑選,不斷地落選。
一直到我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高中。
可惜福利院沒錢供我讀書,於是我在福利院幫了兩年忙,一滿十八歲,便獨立了出去開始謀生。
這麼多年,我一無家室,二無學歷,三又自卑自艾,在社會上也毫無成就可言。
我恍若那下水道的老鼠,牆角的蜘蛛,是一個卑瑣又渺小的存在。
我一直都在失去,從未想過得到。
所以這突如其來的母愛與其說是救贖,於實際體驗後竟更像是壓S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守著這份甜蜜的愛意,惶惶不可終日。
所以又一次,我無比愧疚的,再一次地選擇了S亡。
5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能在最後關頭救下我。
我脖間的繩索被取下,珍貴的空氣爭先恐後地灌入我的胸腔,讓我咳得十分狼狽。
這一次她終於爆發了。
她猶如困獸一般在我身邊焦灼踱步。
跟瘋子一樣打砸著身邊一切能夠著的器皿。
最後她崩潰地哭吼:
“你走了我怎麼辦!我為了找你已經一無所有了!”
“我隻剩下你了!難道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要不你將我一起帶走吧!”
她號啕大哭,哭得臉上一塌糊塗,哭得手腳癱軟倒在我的身邊。
我的耳朵裡灌滿了她的哭聲,那麼悲切,那麼惶恐。
不知為何,我的心中突然一片平靜。
我突然意識到:對啊,如果我走了,她該怎麼辦?
她沒有錢,也隻有我一個女兒,我S了,她養老怎麼辦呢?
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也沒個伴,我S了,她也會和我之前一樣孤獨嗎?
自那天後,我突然好了。
在我脖子上的傷痕還未完全褪去的時候,我又重新找了份工作。
是做房產銷售。
以往我最怕這類的工作,我恐懼和人打交道,恐懼與人笑臉相迎。
但那時卻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支配著我。
我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突然熱情,開朗,見人就笑臉相迎,被客戶拒絕也不屈不撓。
同時我心思敏感細膩,能捕捉到客戶最細微的情緒變化。
我隻用了六個月時間,就一躍成為當年的銷冠。
我拼了命工作,不過短短兩年,就攢了近一百萬的家底。
而另一邊,我給她到處物色對象。
她這麼好,應該有個人來好好愛她,護她。
最後在我的客戶中,我尋摸到了一個還不錯的男人。
有點小錢,性格溫和知禮,比她大個五六歲,離異有一女,女兒跟著前妻在國外生活,基本不會幹涉到他的新生活。
我處心積慮的為兩人牽線,創造機會,終於在一年後兩人真正地走到了一起。
我仍記得那一天,她略有些羞赧地走到我面前,輕輕問我:“崽崽,你覺得李叔怎麼樣?”
“他很好,是個值得託付的人。”
我鄭重回道。
在給他們牽線前,我就將他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
那個男人的人品很好,的確是個值得託付的男人。
下半輩子有他陪在她身邊,我很放心。
她仍舊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臉上少見地顯露出些許少女含羞的情態。
“行,你說好就好。你李叔說,想跟我們做真正的一家人,你同意嗎?”
我就在等這一刻,當然忙不迭地點頭。
得到我同意,她嘴角壓抑不住地提起,走動間都含著一絲雀躍的輕快感。
6
這兩年,因為我的轉變,她得以從恐懼和擔憂中脫身。
加上被愛情的滋養,她終於得以展露獨屬於女人的芳華,看上去年輕了不少。
現在看她,再不似以前那般悲苦面相,依稀能看出年輕時也是個秀美的女子。
我高興地看著她籌備婚禮,為她忙上忙下。
高興地看著她穿上大紅的旗袍,在一個簡單的喜宴上與李叔交杯而飲。
高興地看著她搬進新房,與我介紹著新房的種種便利好處。
我看著她獲得幸福,然後感覺肩上的擔子終於被卸了下來。
她現在有人陪了,以後不會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我也給她存了很多錢,她到老了也不會為生活而奔波。
我本想買份B險,被保人寫上她的名字,但咨詢過後卻被告知抑鬱症病人無法立保,我便隻能作罷。
不過即便沒有這個,她現在擁有的,應該也夠她下半輩子舒舒服服地生活了吧。
一朝松懈,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斷裂。
我跟他倆住了一段日子,是她強烈要求的,李叔也表示熱烈歡迎。
李叔是個好人,我沒感受過父愛,不知道真正的父愛是什麼樣子的。
但這段時間內,李叔對我的關愛應該是稱得上父愛的。
所以我也算是個父母雙全的孩子了。
但孩子總是要獨立出去的。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的日子裡。
在暖融融的春天裡,我又敲定了自己的S期。
7
那天的天氣真的很舒服。
我提前瞄好了地方,不在這兒,這個房子是李叔新買的婚房,是他們下半輩子的安樂小窩,我斷不會讓這裡蒙上陰影。
在我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將遺書安放在枕下,將房間布置成我從未來過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我如常坐在餐桌前吃她端來的早餐。
溫軟的牛奶饅頭和甜蜜的豆漿。
她總說女孩子要好好吃早餐,總說我瘦得可憐,一日三餐都不肯讓我落下一頓。
我喝完杯中最後一滴豆漿,提著包包往門口走去。
她從廚房出來,殷切地將我送至門口。
不知為什麼,她今天似乎有些精神不佳,臉上掩飾不住地掛著幾分疲憊。
我有心想問,話到嘴邊又怕徒增煩擾,便又吞了回去。
她不知道我的猶豫,隻靠近一步輕輕地撫平我的衣領,略有些擔憂地問道:“崽崽,你會給我養老嗎?”
我一怔愣,還沒來得及回話,她就慌亂地解釋:“我不是想讓你有壓力,我隻是……”
她話沒說完,但我知道了她的意思。
可我該如何承諾你,我的媽媽?
S神的翼展從未在我身上撤離。
我別過頭去,用穿鞋的動作自然地岔開了這個話題。
她在圍裙上搓搓雙手,看著我又問道:“我今天買了你愛吃的魚,今天讓你李叔下廚,讓他做一條紅燒全魚,你不是最愛吃了嗎?今天早點回來吃飯吧,好嗎?”
我低下頭,任憑鬢邊的頭發垂下擋住我的面容。
我暗暗深吸一口氣,既沒應承,也沒拒絕,隻說:“看情況吧。”
然後我再走到門口,拉開門時,我回過頭去,朝她露出了一個極燦爛的笑容。
我說:“媽媽,再見。”
我很少叫她媽媽,我連話都很少說。
即便是這兩年內,除開工作上的事情,我平日很少開口。
所以在關上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底閃動的淚光。
8
出門後。
我關掉手機,慢慢地朝著目的地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時光總在最後時刻顯得更加動人。
我看著身周的一切,明明擁有著赴S的決心,卻也覺得這世界還是值得留戀的。
我一路前行,終於在晚飯前到達了目的地。
那是城郊的一棟廢尾樓,三十多層高,也沒人看守。
我且走且歇,好不容易才到了樓頂。
那會已經是黃昏時刻,我坐在頂樓邊緣,朝遠眺望,突然發現,原來夕陽是這般美麗。
暖融融的光線鋪在雲上,渲染出了一層層的豔麗光彩。
真好,在最後一刻還能看到這樣的風景。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著夕陽落下。
在它歸於黑暗的那一瞬間,就是我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刻。
可我的媽媽,再一次找到了我。
她在樓下呼號,尖銳的呼喊聲順著夜風飄到我的耳際,讓我吃驚不已。
她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手機此刻仍舊寂靜無聲。
但我恍若聽到了,有人在樓梯上急促狂奔的聲響。
腳步聲,粗喘聲,好似離我越來越近。
李叔接替了她的位置,在樓下看我,朝我揮手,站在我的腳下好似要接住我。
我該怎麼跳?
你在那裡,我該怎麼跳?
我委屈地看著腳下那個不起眼的小人,眼中有淚湧下。
為什麼要來找我?
就讓我安靜地離去不好嗎?
淚水順著夜風飄灑,我的身後傳來了粗喘悶咳聲。
我聞聲看去,隻見昏藍的暮色中,她頭發散亂,扶著門框彎腰悶咳,唇邊似乎有血跡流出。
她與我目光對碰,我們倆誰也不曾說話。
良久,她喘平胸中悶氣,終於直起腰,踉跄著朝我走來。
9
“你別過來。”
我害怕道。
我想S,卻又不想當著她的面跳下去。
那對她太殘忍了。
她不聽。
她滿眼含淚地走到我面前,仰頭看我。
“為什麼?”
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S亡的念頭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為什麼我明明已經獲得了幸福卻還是快樂不起來?
為什麼我的世界總是如此灰暗,毫無光彩?
我不知道該如何答她,我隻能一如既往的沉默。
她顫顫巍巍地爬上高臺,一步一步地朝我靠近。
我驚慌地想將她推進圍牆,她卻緊握我的雙手,將我摟進懷中。
“我知道,這麼些年,你都沒真正地快樂過。”
“但我看你那麼努力,就總以為我們還有時間,能慢慢地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是我不好,是我將你弄丟,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楚。如果我能再早一點找到你就好了,如果能再早一點好了。”
她哽咽著,泣不成聲。
我沉默著,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我甚至不敢伸手抱她。
“你會不會怨我,怨我沒有早點找到你?”
我艱澀開口:“沒有,你每次都很及時,你這次也找到我了。”
“我昨晚上做了個夢,夢到你穿著白裙子,從雲上掉了下去。我跑過去想拉住你,卻怎麼都夠不著你。你掉啊掉啊,像是一隻沒有翅膀的鳥,底下好像一個無底深淵,我想跳下去拉你,但我怎麼也跑不到雲邊。”
她的聲音如夢如幻,若不是其中痛楚,輕忽得好似在跟我講睡前童話。
我滿心疲倦,幾乎要在這種溫柔的語氣中睡去。
她和我並排在邊緣坐了下來。
我和她肩並著肩,腿挨著腿,衣袂連著衣袂,好似我跳下去的下一秒,她也會被我牽連下去。
“從夢醒後,我這心裡總是不安定。你出門後,我心裡就好像是被挖走一塊,空落落地難受得緊。”
“我忍不住打你電話,但你關機了,我去你公司找你,你也不在。”
“你好像又丟了,我好害怕,還是你李叔找到了你的電腦搜索記錄……我緊趕慢趕,生怕來晚一步……”
她將我的手握在手心,輕緩的聲音裡有種被掏空靈魂的麻木感,她沒怒吼,沒崩潰,隻慢慢地跟我說著話。
她從今天說到明天,從丟失我後的痛苦說到這兩年的幸福,從我那個不曾見過面的爸爸身上說到如今的李叔,從她對這世道的怨恨說到至今的滿足。
她輕輕慢慢地說,似乎要將這麼多年我們母女之間的悄悄話都補足。
李叔不知何時來到我的另一側坐下,一件帶著溫厚氣息的大衣覆在了我的身上。
他握住我的另一隻手。
溫暖的體溫源源不斷地從我兩側傳來。
李叔一向話少,此刻卻填補著她的空隙,細細密密地跟我絮叨著一些生活瑣事。
他說樓下的小貓,說春天的花朵,說他女兒小時的趣事,說與我媽媽相處時的溫馨時刻。
他還說:“這兩年,你那麼努力地生活,那麼努力地想要變好,你真的很棒。”
“你是個好孩子,這麼多年辛苦你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嗎?如果有的話,我們一家三口去一次吧?”
“李叔有錢,以後李叔養你,你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就不上,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不想出去玩的話,我和你媽媽就在家陪你,好嗎?”
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的話語織成了一張密實的大網,將我牢牢網在了裡頭。
10
我的世界好像突然有光透入。
與此同時,天邊漸亮,絲絲曙光從地平線躍出。
我眯著眼睛看向天際朝霞噴薄的美景,在微涼的陽光爬上我眼簾的那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輕聲說道。
“爸爸,媽媽,我們回家吧。”
我好累。
我好想睡覺。
此刻被身旁兩側的體溫暖暖地烘著,永久的安眠似乎突然失去了吸引力。
在那個有她,有李叔的家中,那張松軟的床鋪似乎才是我的歸宿。
我們回家吧。
讓我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等明天醒來,看太陽照樣升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