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惦記著越姐姐的棺椁,爬下床時不慎跌倒,撞倒了床頭的香幾,白瓷梅瓶裡沒有花,它自己碎成了花。


 


掌心被刺出血,滴成了它的花蕊。


 


被荀鶴來踩得更碎了。


 


“我知道你是誰了!”我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沒多少力氣,卻留下一隻血手印。


 


那張慈悲沉靜的臉,仿佛被他骨子裡的妖詭刺破,露出了本來的猙獰。


 


我以為越姐姐要來接我時,自萬古曠寂中,聽見了荀鶴來的罵聲。


 


他怨越姐姐絆住了我。


 

Advertisement


他罵越姐姐為何不病S。


 


我想起來了!


 


越姐姐很少生病,卻在九歲那年染了痘疫。


 


我四歲便染過痘。


 


彼時,我爹正和荀伯父一起,隨先帝逐鹿天下,剛巧打了一場勝仗,得了一位神醫。


 


神醫藥到病除,我好得很快,臉上也隻留了一個淺淺的痘印,敷上粉便看不見了。


 


可越姐姐染痘時,神醫早已因救治太子不力,賜了自盡。


 


我急得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守在越姐姐床邊,替她吹吹痒、解解悶。


 


越夫人說,我們像親姐妹。


 


越姐姐拉著我的手,說她一輩子都是我親姐姐。


 


越姐姐尚未痊愈,荀家便出了事,我爹將我接回家,不許我出門。


 


我打開衣櫃看見男裝,才想起來自己忘了一件事。


 


忘了去接一個人。


 


我連忙打發家僕替我去,家僕回話,說那裡早已人去樓空。


 


沒有我說的那個人。


 


我又命家僕在京中找了一個多月,直到荀家滿門盡滅,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18


 


“你是那個……裝在罐子裡、腐爛生蛆的孩童。”


 


我抓著他的脖子,指甲嵌進肉裡,指尖微微湿濡。


 


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我的血。


 


“你不是荀鶴來!”


 


他不承認。


 


荀鶴來隻是一個名字,別人可以用,他也可以。


 


他堅信,他就是荀鶴來。


 


被我砍頭的荀鶴來。


 


是嗎?


 


我幼時一個人偷跑去瓦肆,在雜耍團後院的罐子裡,看見了一個男童。


 


有人將蛇丟進罐子裡,男童疼得在地上打滾,他們便在一旁笑。


 


我抄起棍子打跑了他們,又將陶罐砸碎。


 


男童不著寸縷,渾身筋骨俱斷,身上多處膿瘡傷痕,胸前外翻的皮肉裡,還有白蛆往下掉。


 


我心裡是嫌棄的,不肯觸碰,害怕那些蛆爬到我身上。


 


可我又可憐他,不忍心他好好一條命,被這樣糟蹋。


 


我告訴他,我要回家找人來救他。


 


他姿勢詭異地蜷縮在地上,用沙啞又委屈的聲音問我:“你真的……會回來?”


 


“會的,你等我。”


 


可我還未回府,來找我的家僕說越姐姐染痘。


 


我連家也沒回,直接去了越府。


 


瓦肆的一切,驟然被我拋諸腦後。


 


【我效尾生抱柱S,爾如江流不西歸。】


 


這是荀鶴來的怨。


 


我幼年許下的承諾,在命途坎坷的孩童心裡,開成一朵乍然凋謝的花。


 


每一片凋零的花瓣都化作利劍,反噬在我自己身上。


 


荀鶴來有很多辦法可以讓越伯父替新帝效命,可他偏偏選擇讓越姐姐去S。


 


他用最慘烈的辦法,讓我和越伯父將太子視作必S的S仇。


 


讓我們,成為他登向高處的石階。


 


到頭來,他還要怨我們對不起他。


 


他真無恥!


 


是我連累了越姐姐。


 


19


 


“我就是荀鶴來!”


 


“我必是荀鶴來!”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好像聲音大些,便能以假為真。


 


他的眼神越發癲狂,一會兒陷入自我懷疑,一會兒又堅定地說我砍過他的頭。


 


他的靈魂,親眼看著我將他的屍體剁碎。


 


他讓我不要把他丟下去。


我卻聽不見。


 


所以他才會瘋了似的要報復我,要S了我。


 


“那你可看見我師父?”


 


“看見了,他幫你剁的,他說我S有餘辜,還說我不配與你有任何關系。哈哈……他才S有餘辜!他才不配與你有關!”


 


他咬牙切齒、雙目赤紅。


 


“那日師父去了別處,根本不在京城。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你不是荀鶴來,你隻是將自己當做了荀鶴來。”


 


他愣了愣,又連連搖頭。


 


口中不斷重復著“不可能”、“你騙我”之類的詞。


 


他拿出沒燒盡的窗花,湊在燭火邊,逼我承認他就是荀鶴來。


 


我閉上眼,一字不答。


 


燒吧,燒吧。


 


我很快就能見到越姐姐,我會再向她賠罪。


 


越姐姐一定不會怪我。


 


她還會帶我放真正的紙鳶。


 


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是最親密的姐妹。


 


砰!


 


荀鶴來砸了木盒,踉跄著跑到我面前,捧著我的臉,哀戚地問:


 


“我若不是荀鶴來,又該是誰?”


 


“我隻能是荀鶴來,才配與你……有一絲半點的瓜葛……”


 


“求求你……”


 


“你告訴我,我就是荀鶴來。”


 


我已不記得那隻有一面之緣的男童是什麼模樣。


 


可此時,兩張臉竟慢慢重疊。


 


跪在我腳下的,不是心狠手辣的假禪師,而是那個受盡苦難,卻無人相依的小可憐。


 


20


 


“你、不、是。”


 


他可以用“荀鶴來”這個名字。


 


但他永遠無法成為他以為的那個荀鶴來。


 


他眼中唯一的光芒散去。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縮在陶罐裡,苦等數日,卻依舊無人來尋的小孩。


 


唯一的希望破滅。


 


小孩縮回陶罐中,拒絕一切光芒,放縱自己沉淪於黑暗。


 


又在黑暗中扎根生長,自我煉化成殘忍嗜血的惡魔。


 


再探出頭時,必以人命為階。


 


荀鶴來收起了他的可憐,將我按下去。


 


他似乎想證明什麼。


 


可他自己都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麼,隻一味地發泄。


 


“你就該是我的!”


 


“宋杳嫋,你不能有別人。”


 


“越仙湖不行、臭書生不行、劊子手更不行!”


 


“你隻能有我!”


 


僧袍蓋著我的臉,遮去了一切的光。


 


檀香帶著灼燒感,燒遍我每一寸肌膚。


 


松軟的蠶絲被裡,我摸到了他散落的匕首。


 


噗呲!


 


他的匕首極為鋒利,瞬間刺破了他的皮肉。


 


若我還是劊子手,必能將肩胛骨刺穿,刺進他的心髒。


 


可惜,我沒力氣了。


 


他掀開我臉上的僧袍,任由匕首掛在他身後。


 


鮮血滴落,隱沒在赤紅的被面裡。


 


荀鶴來看著我,突然像是傻了一般,眼睛裡沒有一絲情緒,隻是單純地看著我。


 


像佛前虔誠的弟子,在看一卷新學的經書。


 


許久,他茫然地問我。


 


“我到底……該是誰?”


 


“我好像沒有名字……”


 


“我好像有個法號叫‘雲空’,但我不能是‘雲空’,不可以!”


 


“為什麼?”


 


“我為什麼不能是雲空?”


 


21


 


和尚雲空與荀家大郎應當沒有瓜葛。


 


唯一的可能,就是荀家倒了以後,逃亡的荀家大郎輾轉與雲空碰了頭。


 


兩朵無家可歸的飄萍,兩隻精神崩潰的孤鬼湊在一起,將彼此當做唯一的慰藉。


 


所以,雲空知道荀家大郎很多事。


 


可是,他為什麼連荀家大郎勸我爹謀反的話也知道?


 


我看著眼前的荀鶴來,努力直起身,掐著他的脖子。


 


“是你給他出的主意?那些話,是你教他說的?”


 


荀鶴來啞然,眼神逃避地瞥向別處。


 


下一刻,他又開始強調,他才是真正的荀鶴來。


 


他避而不答。


 


可我已經知道了真相。


 


原來是他!


 


居然是他!


 


我頹然地坐下去,突然渾身都沒了力氣。


 


我好後悔。


 


我為什麼要偷跑出去玩?


 


我為什麼要去招惹罐子裡的小孩?


 


我為什麼要答應接他?


 


荀鶴來慌張地看著我,手足無措地抱著我,在我耳邊不斷重復:“我是S而復生的荀鶴來,宋杳嫋你相信我,我真的是荀鶴來!”


 


我掙扎著,手指摳進他的傷口,滿手湿濡。


 


他的身體在顫抖,卻將我抱地更緊。


 


他吻著我灰白的頭發,說他合該與我有一生一世的情緣。


 


他明日就還俗。


 


然後,和我履行父輩定下的婚約。


 


“不要拋棄我……”


 


他哽咽著。


 


有溫熱的液體浸透發絲,滑入我的臉頰。


 


我卻在他狂跳的心口,吐了一大口血。


 


我聽著他呼喚我的名字。


 


一聲一聲,像索命的無常。


 


可明明,我才是“無常婆婆”啊……


 


22


 


碗裡的藥,苦地無法下咽。


 


我一聞到味兒,就想吐。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我知道,我得喝藥。


 


眼下,我還不能S。


 


可我不想看見荀鶴來。


 


他日日跪在床邊懺悔,求我原諒。


 


卻始終不肯承認,借屍還魂是假的,是他為了逃避真相、自欺欺人的謊言。


 


我閉上眼,不看他的臉,不聽他的話。


 


他有時暴躁,亂砸亂叫。


 


有時瘋癲,大哭大笑。


 


有時,又小心翼翼地扯我的衣袖,悽婉哀求:“嫋嫋,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睜眼看他時,是在國師禪院的七層寶塔上。


 


初夏的陽光已經很刺眼了,晚風徐徐,我即便緊緊抓著欄杆,也覺得下一瞬要被風刮走。


 


我真的沒多少力氣了。


 


可我偏偏爬了上來。


 


站在了欄杆之外。


 


一旦松手,這樣的身體,摔下去必S無疑。


 


荀鶴來怕我S。


 


他甚至當著眾多僧徒的面,當著來宣他進宮的太監的面,跪在我面前,不斷向我磕頭。


 


求我不要跳下去。


 


我當然不會跳。


 


我這條命,還沒到終了的時候。


 


“你到底是誰?”


 


荀鶴來求我的話戛然而止。


 


“你不是荀鶴來,也不是和尚雲空,你是誰?”


 


荀鶴來茫然了一瞬。


 


“我不知道,我誰也不是……”


 


“你知道,你一直都記著,隻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一個裝在罐子裡的小孩,在聽了荀家大郎的傾訴以後,能短時間內替他想出“復仇妙計”嗎?


 


一個從未接觸過權貴的人,可能輕易拿捏權貴嗎?


 


荀鶴來被裝進陶罐,作為雜耍團供人取樂的玩意兒之前。


 


到底是誰?


 


“你想與我成婚,我得知道,你是誰。”


 


我有些抓不住了。


 


時辰到,有僧徒敲鍾。


 


整座寶塔都在震動。


 


我突然腳下一滑。


 


23


 


荀鶴來飛快將我拉住,猛地拽到懷裡。


 


心有餘悸。


 


我繼續逼問他。


 


他終於說出了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他是前朝宗室子。


 


出生時,他父王已割據一方。


 


後來,他父王的頭為我爹的軍功添上了厚重的一筆。


 


他與娘親顛沛流離,數次九S一生。


 


娘親S後,復仇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所以,在遇見荀家大郎後,他立刻想到了一個妙計。


 


表面上是幫助荀家大郎,實際上卻是送荀家大郎和我宋家去S。


 


就像他促成雲和與越姐姐私奔一樣。


 


看似出手相助,暗中早已擺上了屠刀,隻等著收割人命。


 


“你聽到了?他是前朝餘孽,他以謀士之身接近陛下,必有復國之心!”我看向滿臉驚慌的太監。


 


皇帝每旬都要召見荀鶴來,雖不知商議何事,但從未改期。


 


太監是皇帝心腹,帶了金吾衛來,立刻將荀鶴來圍起來,跨上馬背,急忙回稟去了。


 


荀鶴來漸漸恢復冷靜,神態也從辨不清自我的癲狂中脫離,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裡滿是受傷與脆弱。


 


“嫋嫋,你算計我!”


 


我扯了扯嘴角,抓著他的衣領:“你S我啊……”


 


反正我也活不長。


 


反正他也活不了!


 


都去S!


 


他捧著我的臉,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為,他會直接掐S我。


 


可不知為何,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無限的委屈湧上心頭。


 


爹、越姐姐、師父,我給你們報仇了。


 


“宋杳嫋,我若是S了,你會原諒我麼?”


 


他吻著我的淚,聲音沙啞。


 


24


 


皇帝不會允許任何人威脅她的皇位。


 


荀鶴來有多少智謀、多少手段,皇帝一清二楚。


 


他能輕而易舉讓宋家滿門抄斬,同樣有顛覆皇朝的可能。


 


所以,他從前的罪孽被翻出來,皇帝賜他斬首之刑。


 


我是皇帝欽點的劊子手。


 


傳旨太監說,這是荀鶴來自己求的。


 


“你砍了我的頭,拿去喂狗,這樣我就是荀鶴來。”


 


隔著刑部獄的牢門,他身戴枷鎖,臉上卻掛著淺淺的笑,眼裡是殷切的期盼。


 


像一個渴望夢想成真的小孩。


 


“嫋嫋,我要S了,你有沒有開心一點?”


 


燭火照著他慈悲的容顏,像蓋在腐肉上、墜滿珍珠和寶石的華美繡毯,短暫地將一切殘忍與惡臭遮蔽。


 


如一場欲蓋彌彰的美麗謊言。


 


冤冤相報,到頭來終究是我贏了。


 


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宋杳嫋,你專程來看我,為何一句話也不肯說?”


 


他瞬間面目猙獰。


 


但很快,他又恢復平靜,不斷向我道歉。


 


“嫋嫋,我S的時候,想看著你。”


 


“你不要站在我身後,你就站在我面前,好不好?”


 


太醫為我扎了三日的針,我終於又能提起鬼頭刀了。


 


荀鶴來跪在刑臺上,昂著頭仰望著我。


 


像極了多年前,他裝在罐子裡仰望我一樣。


 


眼裡,盛滿了希望。


 


縱然滿身汙穢,眸中卻璀璨萬千。


 


“宋杳嫋,你下次記得來接我……”


 


刀起。


 


頭落。


 


我用盡所有力氣斬下的最後一刀,濺了我滿身的血。


 


鬼頭刀脫手。


 


我重重地倒下去。


 


隻覺得天地越來越暗。


 


這殘破的一生,終究是結束了。


 


(全文完)


 

推薦書籍
鹹魚夫人被逼下場宮鬥了
穿成惡毒女配,為了盡快找到靠山,我自薦去做侯府妾室。 進府第一天,侯爺小心翼翼地叮囑我:「這府裡,最不能惹的就是夫人。」 發現抱錯大腿的我立馬轉投夫人懷抱。 直到有人告狀,說我恃寵而驕,讓侯爺將我賣了。 夫人冷冷一笑:「這家可以賣了侯爺,但不能賣了她!」
2024-12-15 10:05:26
丞相女要在現代為夫君納妾
顧庭深結束穿越之旅後帶回了一位丞相之女。她端著高貴的儀態,
2025-03-05 15:45:11
扶黎
"上京城流傳著一件奇事,攝政王妃要鬧和離。 很不巧,我就是那個攝政王妃。"
2025-04-18 15:02:54
國師勿念,公主她喜得良緣
"我是長安城最受寵的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唯獨對當朝國師求而不得。"
2025-02-13 13:54:19
桃中尋盞鈺
我救駕有功,皇上恩賜我一個願望。 大家都猜測,我的願望可能是嫁給尊貴的太子殿下。 畢竟我心儀殿下已久,這在京中已經不算奇事。 太子仿佛也已經料到,在大殿之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一臉不屑。 我沉默半晌,看著皇帝 「那個……能不能搞點票子花花……。」 「順帶,如果不過分的話,我想睡裴國師一晚。」 「對了,謝謝。」 皇帝「……」 太子「……」 裴國師「……?」
2024-11-08 14:53:25
救命!搭訕對象竟是我老公
玩遊戲輸了,被迫到隔壁包間找帥哥加 微信。「好,先叫聲老公聽聽。」我退縮了。
2025-01-08 14:36:39
設置
  • 主題模式
  • 字體大小
  •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