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喊冤。」
「沒人幫他嗎?我記得他在京中交友甚廣。」
「京中誰不是傾柯衛足的人精?遑論人情這個東西一旦用多了,關鍵時候就不好使咯。」
「此話怎講?」
難得在背地裡議論人,人高馬大的歐陽鯤表情不大自然。
「據說,先前他那位繼夫人沒少惹禍,還總得罪人,他又一味袒護,一味給媳婦擦屁股,自己名聲也就漸漸臭了。京中許多人都說他是中了邪,當初放著溫婉賢淑的原配不要,非要一個野猴子精,還有人說,他哪怕娶個洗腳婢,都比那野猴子精強。」
「可是那野猴子精善良呢。」
「善良在京城頂屁用?善良的人會搶人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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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在歐陽鯤面前,我想笑便放肆笑出了聲。
從未覺得如此大快人心!
可回想起那日在虞宅門口,祁暄提起桑甜時滿眼的疲累,我又收起了粲然笑容。
「所以沒人幫他翻案,他這輩子完了是嗎?」
「怎麼,你心疼了?」
「嘁。」
我沉默須臾,腦海中一個個冒出了好多京中故人的面容,腹中因擔憂而隱隱不適。
「抄家的話,他家原來那些家僕現在何處?」
「自是充公了,應該安排在哪裡做苦活。」
歐陽鯤看出了我的心思,斂眉問:「你想救他們?」
我頷首:「從前我還是他們夫人時,他們對我掏心掏肺的,也很是向著我。兄長,如若我給你份名單,可否走太子的門路給他們安排些輕松的活?」
「行,名單你給我,應該容易。」
歐陽鯤爽快答應後,站在我面前,給我遞了個頗具深意的眼神。
「太子覺得他可惜,說,隻要他在胡家坨能自己熬下來,將來有機會,就撈他一把。」
「不論冤不冤?」
「那得他憑本事自己熬出來給自己翻案。」
我點點頭,沒接話。
15
這下徹底不用擔心祁暄奪我寶兒。
然則夜深人靜,閉上眼睛想象到他淪為階下囚的樣子,心裡還是有那麼些不是滋味。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出了元月,桑甜竟又來了金陵,來了我茶坊。
這一次,她面帶笑意。
「虞娘子,上回對不住,是我衝動了,誤會了您和歐陽鯤,也多謝您及時提醒,真是叫我來找你的人有問題!」
「無妨,令兄可是找到了?」
「嗯,是威虎幫的人跟我哥哥有過節,抓了我哥哥,他們想利用我的急脾氣來挑起和您的紛爭。」
「那可真夠可惡的。」
我都不知道威虎幫是哪裡冒出來的蔥,隻覺得這桑甜還真是單純,當我是好人,就一股腦什麼都跟我說。
可現在的問題是,桑甜是不知道祁暄出事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把她請到一間幽靜的雅室中,為她沏了壺好茶。
「桑女俠,其實我是沈玉棠。」
「啊?」
「去歲,我在金陵見到了祁暄。」
「嗯……那什麼,我也跟他和離了。」
「聽說了。」
桑甜垂下美眸,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接下來要告訴我祁暄出事了,但不是。
「對不起,那時候我還是對他心動的,就任由他來找你和離。直到嫁給他,我才發現他的夫人一點不好當,在侯府的日子太煎熬了。」
「煎熬?」
「嗯,其實隻是我這個人適應不了罷了,我總是弄不明白那些權貴之間彎彎繞繞的東西,我說話又直,也總是改不掉衝動的毛病。我知道他已經夠包容我了,然而我又太倔了。」
「桑女俠,恕我直言,江湖上彎彎繞繞的事也不少,但想必,您定是被令尊令兄保護得很好。」
「嗯……」
桑甜這番致歉和坦言,終是讓我意識到當初祁暄為何對她如此痴迷。
她的底色太幹淨了。
於這渾濁世道,出淤泥而不染。
然而,祁暄當初可能並沒意識到,自己身為建寧侯,自己的夫人,便不單單是自己的妻子,不論出身如何,起碼言行舉止得是能撐起侯府體面的人。
偏偏桑甜做不到。
可惜祁暄終是沒能為了這樣的桑甜放棄京城裡的尊榮。
所以到頭來,他們再多的愛,終究抵不過現實矛盾的一次次摧殘。
所以到頭來,他走到如今這個下場,多多少少是受桑甜所累。
但諷刺的是,遠在江南的桑甜,好像還一無所知,好像眼裡隻有哥哥哥哥。
16
這天後來我試探問:「桑女俠,你可知祁暄近來可好?」
桑甜搖了搖頭,大剌剌道:「我都跟他和離了,留在他府上的東西都是我鏢局的兄弟幫我去搬的。我爹讓我別回京城,讓我在外散散心,我也不想回去,等哥哥腿傷痊愈,我會跟他去西南。」
果然如此。
我無言以對。
她是真的還被蒙在鼓裡。
被父兄保護得太好太好了!
我欲說還休,有過告訴她的衝動,但轉念一想,就她這沒頭沒腦又衝動的性子,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來。
送走桑甜後我一個人躲在雅室裡捂臉笑了許久。
笑著笑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不知自己為誰而湿了眼眶。
隻覺得一切太荒唐!
隻覺得祁暄活該!
他最終辜負了所有人,也負了祁家百年榮耀。
又哭又笑後,我也徹底心軟了。
便想著,若祁暄S在胡家坨,我就給他立個衣冠冢,每年清明,帶寶兒去給她這倒霉爹祭拜一二。
17
可惜,衣冠冢終是沒立起來。
安逸的日子總能消磨掉許多一時衝動的念頭。
遑論後來的五年時光裡,總時不時傳來祁暄已回京的消息。
每回都沒個準數,歐陽鯤不提,我也不會主動問。
時間久了,也就聽過拉倒。
燕京城裡的腥風血雨往往波及不到金陵,那裡發生了什麼,也往往要很久後才傳到金陵。
在我到金陵的第十年,我隻知去歲老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朝堂大換血,歐陽鯤成了禁軍副統領。
以及我的父親被重新調回京城。
許多人都勸我帶著寶兒去京城享福,但我隻想留在金陵,自由自在的。
可猝不及防的,在隻道是尋常的一個早上,我在茶坊門口見到了祁暄。
他未束發,著一身寬大的素色長袍,似一介尋常書生,衣袂翩翩,向我緩緩走來。
「虞娘子,許久不見。」
「你是人是鬼?」
「自是個闖過鬼門關的大活人。」
我莞爾一笑,看到他目光灼灼,可我早已懷著一顆鐵打的尋常心。
我請他進了茶坊,請進了當年我與桑甜對坐的雅室裡,親自為他泡了壺茶。
他卻忽然向我拱手作揖:「多謝你,之前託歐陽鯤照拂了那些祁府僕婦。」
我頷首:「舉手之勞。來吧,說說吧,怎麼闖過鬼門關的?」
「除海寇,戴罪立功,回京翻案……說來話長。」
「何時回的京?」
「去歲年初,不過先悄悄替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辦了點差,也趁機網羅了誣陷我之人的罪證。」
「原來如此。那你怎麼又來了金陵?這回可沒耽誤公事吧?」
「我向陛下求了恩典,下月初,正式到金陵府上任。」
……
我略略地有點坐不住,這太突然了。
祁暄眼裡有脈脈情意,帶著希冀。
「玉棠,你放心,隻要你不樂意,我不會輕易打攪你跟孩子。但我思來想去,餘生我該做的就是守好你們,哪怕隻是作為金陵的父母官來守護你們。」
祁暄說罷,大約是看我反應不大,又有些局促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我抿了抿唇,其實打算告訴他:「孩子已經知道你了。」
正巧這時,雅室外響起一陣喧哗。
「哎喲,小祖宗,你娘親正在會客呢!」
「可是我好著急啊,我娘親什麼時候才好出來啊?」
18
「你進來。」
寶兒被我喊進了雅室。
如今已九歲的寶兒幾乎復刻了我的模樣,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
小妮子一臉興奮出現在門邊,但看到我並不溫和的臉色,又縮了縮脖子。
我瞪了她一眼,但語氣溫柔:「著急什麼呢?規矩又忘了是吧?」
「哦!」
寶兒立即朝著祁暄拱了拱手:「叔叔好,我是虞夢的女兒,可否容許我跟我娘親先說句話?」
祁暄訥訥頷首,目不轉睛地盯著如同一陣風向我奔來的寶兒。
寶兒直奔我身旁,附耳對我悄聲道:「娘親,我聽到幹爹和幹娘說,建寧侯要來金陵上任了!」
我清了清嗓,拍了拍她:「喏,他就在這裡,好好喊人。」
寶兒笑容一僵,小腦袋遑急轉向坐我對面的祁暄,有些窘迫,將他打量,隨即俏生生的臉蛋上浮現一抹紅暈,張了張嘴,但半晌沒憋出一聲「爹」來。
「沒關系。」
祁暄站了起來,繞過茶桌蹲在寶兒跟前,握住寶兒還肉嘟嘟的小手,滿目的溫柔。
「寶兒,從前爹爹做了許多錯事,弄丟了你和你娘,特別特別後悔,你可否原諒爹爹?」
「娘親說,您已經付出代價了。」
「是啊,所以爹爹往後就在金陵,會一直守著你和你娘,還希望你不要嫌棄。如果可以,以後爹爹想常來看你,可好?」
寶兒轉頭看向我,我對她莞然頷首。
寶兒這邊便也對著祁暄點點頭。
隻是平常從不怯生的一個話痨孩子,這會兒卻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樣,整個人悶悶的。
但我知道,適才她進來時的興奮不會有假。
她早在五歲那年就問起了她爹何在。
日漸長大的她,哪裡會不想要個爹爹呢?
隻不過今日那聲「爹」她還叫不出口。
我望著祁暄再沒從寶兒身上移開的目光,心下一嘆,這樣也不錯,至少寶兒多了個非比尋常的親長來守護。
至於我……
我很堅定,好馬不吃回頭草。
19
我以為祁暄主要是為了認回女兒,我以為他說守護我也主要出於愧疚。
我也隻要他對我愧疚就夠了。
哪承想,我被他纏上了。
「玉棠,聽說你家隔壁那間院子也是你的,可否賣與我?」
「抱歉,那是我給寶兒準備的嫁妝。」
「那你幫我瞧瞧,這金陵城哪裡建宅為宜?」
「抱歉,我不懂風水。」
數日後……
「玉棠,眼下正是草長鶯飛好時節,不如我們一起帶著寶兒去踏青如何?你看,這是我做的紙鳶。」
「抱歉,我近來事多,寶兒想去的話你帶她去便是。」
「那改天吧。」
「祁大人, 您即將上任,還是當以金陵百姓為重, 寶兒能理解的。」
他總能找到事來煩我。
我也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他獻來的殷勤。
有時是一盆嬌豔的花,有時是一盒看起來還挺像回事的糕點, 據說是他親手做的。
也不知他何時學的。
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熱情不低於對寶兒的。
無論我如何對他愛答不理,他都訕皮訕臉, 樂此不疲。
十年前那個矜傲的建寧侯仿佛已S得隻剩灰。
現在的祁大人, 就是一塊狗皮膏藥。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
時間久了, 全金陵的人都知道建寧侯放著京中的大官不做,為追妻不遠千裡來金陵任職,大家都在祝他馬到成功。
大家似乎忘了, 五年前他也曾千裡追妻追來了金陵,和他的繼夫人拉拉扯扯。
我常在人前無奈嘆氣。
但其實, 我也挺享受他一邊糾纏我,我一邊對他愛答不理的感覺。
總覺得這是他欠我的。
可是我也明白, 若我鐵了心不打算回到他身邊,最好還是幹脆點。
我無語凝噎。
「「「」20
乞巧節這晚, 我約他到秦淮河畔。
我們沿著河岸走,今晚這裡到處是放荷燈的信男善女。
走到一半, 我站定後轉向他, 掏出一張三千兩的銀票, 遞到他手上。
「曾經我就是這樣, 給了歐陽鯤三千兩, 如今他身居高位, 也和我親如一家。今日,我想將這份好運送給你,希望你官運亨通, 萬事順意, 但至於說親如一家,我想我們已經有個共同的女兒了,便夠了。」
在他幾度變化後變暗淡的目光下,我背對著秦淮河上的一盞盞河燈, 對著他鄭重施禮:
「願大人不負金陵, 金陵也當不負大人。」
他站在原地,半晌未言語。
許久, 他收起銀票,又從衣襟裡掏出了一隻繡著「囍」字的錦囊袋。
是我當年離開侯府前給他的,裡面裝著我們绾成一團的煩惱絲。
我略感意外, 他家都被抄過一次, 這隻錦囊袋居然還在。
他嘴角一勾, 釋然一哂:「我一直沒有解開它,但如今,它也不該再是我的念想。」
說罷, 他將錦囊袋扔進了河中, 盯著漂在河上的錦囊袋出神了許久。
他滿眼的不舍,滿眼的失落,緩緩收起後, 才轉身對我笑了笑。
「請放心,我定不再辜負虞娘子的期許。
「這次,一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