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丁漢白隨口答:“養得起你。”


  這話敷衍,還有點輕蔑,紀慎語挺直腰杆想駁一句,但轉念就認了。他吃住上學都靠丁延壽,丁延壽將來肯定把家業給丁漢白,無論如何倒騰都差不多。


  紀慎語逐漸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貼著食指,指腹輕輕搓捻,手痒痒。他之前沒機會仔細看,更沒摸到,此時近距離觀賞立刻一見鍾情。


  純天然的極品料,怪不得丁漢白大發雷霆。


  丁漢白要拿這個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塊能匹配的好料。


  紀慎語急得揉揉眼,他從揚州帶來的那些料頂多巴掌大,就算質量上乘,體積卻不合適。“師哥,”他難為情地坦白,“我沒有這麼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難為情的在後頭,他扭臉看丁漢白:“你能先借我點錢嗎?”


  丁漢白抻出兩張宣紙:“就拿這個刻,一人一半。”


  紀慎語十分驚訝,耳朵都嗡嗡起來,之前丁漢白破口大罵他們草包,現在讓他也雕這塊芙蓉石?萬一他這邊雕得不能讓丁漢白滿意,那料就徹底毀了,丁漢白會不會打死他?


  “師哥,你確定?”


  丁漢白睥睨過來:“先問你敢嗎?”


  紀慎語士氣頓增,幹巴脆地應了。他主動伸手研墨,目光流連在石頭上不肯移開,腦中影像萬千,竭力思考雕成什麼樣子。


  景觀、人物、飛禽走獸,雕刻不外乎是這些,那四刀痕跡必須利用起來,還要一人一半合作。他們倆都在琢磨,也都吃不準對方的設計水平,半晌過去還沒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紙鋪好了,陽光蔓延過來把石頭也照亮了。


  丁漢白瞧著那片四射的晶光:“這幾刀能作溪澗、飛瀑,那範圍就定在山水上。”


  紀慎語默不作聲,仍在考慮,等丁漢白提筆要畫時伸手攔住,懇切地說:“師哥,這塊料還沒雕已經這麼亮,這是它的優勢。如果咱們每刀都算好,讓它最大程度的展現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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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漢白明白了潛臺詞,山水不需要那麼亮,換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選擇。


  紀慎語說:“普通河流不夠格的話,還有天上的銀河。”


  從來沒人雕天上的銀河,甚至鮮少有人往天上的東西想,丁漢白探究地看著紀慎語,壓著驚訝,不承認驚喜,攥緊筆杆子追尋對方的思路。


  紀慎語說:“隻有銀河肯定不行,其他我還沒想到。”


  丁漢白應:“銀河、鵲橋、牛郎織女伴著飛鳥。”


  這下輪到紀慎語看他,情緒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認。丁延壽和紀芳許惺惺相惜,他們兩個覺悟有點差,明面上不動聲色,在心裡暗自較勁。


  第一輪紀慎語贏了,丁漢白讓步放棄山水。各自畫圖時又起爭執,從結構布局就大相徑庭,各畫各的,丁漢白渾蛋,頻頻用胳膊肘杵對方,害紀慎語畫崩好幾次。


  鋪上一張新紙,正午最晴的時刻到了,那塊芙蓉石明豔不可方物,折射出斑斓彩光落在白紙上。紀慎語不忍下筆,趴上去接受洗禮一般,再伸手觸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驚喜道:“師哥,溫裡透涼,特別細膩。”


  丁漢白抬頭怔住,被趴在紙上的紀慎語擾亂思緒,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還有幾點,幹淨的手掌貼在芙蓉石上,指甲蓋兒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為一體,皮肉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為眼拙,感覺紀慎語的表情……隱秘而羞澀。


  “師哥。”紀慎語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嗎?”


  丁漢白點頭,見紀慎語像倦懶的貓兒,可紀慎語紅著臉笑起來,那神情又活像……活像開了情竇,正蕩漾著思春。


  紀慎語摸著芙蓉石:“怪不得說好玩不過嫂子。”


  “……”丁漢白手一松,敗給了這小南蠻子。


第10章 又憋不出概括了。


  丁漢白和紀慎語悶在書房畫了一整天,畫崩的宣紙落滿地毯,他們要切磋,那就得分清彼此,他們又要合作,那就得有商有量地進行。


  幾乎是同時擱下筆,橫開的宣紙並起來,兩幅相同主題的畫躍然眼底。紀慎語吭哧咬了嘴唇一口,就像睡覺時突然蹬腿,無意識行為,但咬完心裡發慌。


  他無暇比較,專注地盯著對方那幅,飄動的人物衣飾和振翅的烏鵲都太過逼真,紋理細如發絲,繁復的褶皺毫不凌亂。他想起丁漢白畫鬼魅紋,每一筆都細致入微,引得看客拍掌叫好。


  丁漢白懶散驕縱,畫作卻一絲不苟,所以紀慎語驚訝。


  “有什麼想說的?”丁漢白也審視著兩幅畫,“你這幅我說實話,拿出去很好,在我這兒湊合。”


  紀慎語已經欽佩對方的畫技,便沒反駁:“怎麼個湊合?”


  丁漢白隨手一指:“咱們畫不是為欣賞,是為雕刻打基礎,所以務必要精細,要真。有畫家說過惟能極似,才能傳神,你這‘極似’還不到位。”


  紀慎語虛心接受:“還有別的問題嗎?”


  丁漢白瞥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謙遜,於是指出問題的語氣放軟一些:“畫講究兩大點,布局聚散有致,色彩濃淡適宜。咱們隻需看布局,你覺得自己的布局有沒有問題?”


  紀慎語端詳片刻:“活物太集中,偏沉了。”


  他坐好重畫,徹底沒毛病之後與丁漢白合圖。合圖即為共同完成一幅,對著一張紙,把各自的畫融成一幅,不能偏差,不能迥異,要外人看不出區別。


  姿勢擁擠,紀慎語的右臂抵著丁漢白的左臂,即將施展不開時丁漢白揚手避開,把手臂搭在後面,半包圍著他。二人屏氣,蘸墨換筆時或許對視一眼,此外別無交流。


  一場無聲的合作隨日落結束,一整幅畫終於完成。


  丁漢白點評:“能畫成,那為什麼之前不畫得精細點?”


  紀慎語也是刻苦學過畫的,不願平白被誤會,起身跑去臥室,回來時拿著本冊子。硬殼封皮隻印著紀芳許的章,他說:“這是我師父的畫,你看看。”


  丁漢白打開,裡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線條流暢簡單,設色明淨素雅,然而不可細觀。但凡細節處都寥寥幾筆帶過,韻味有了,卻沒精心雕琢,讓人覺得這畫師挺懶。


  丁漢白搖搖頭:“不對,我家也有紀師父的畫冊,不這樣。”


  丁漢白翻找出一本花鳥冊,是紀芳許年輕時送給丁延壽的生日禮物,翻開一看,花花草草都極其逼真,鳥禽都活靈活現,難以仿制的精細。


  紀慎語隨即明白,紀芳許後來迷上古玩,重心漸漸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過去,丁漢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著鋁皮水壺灌溉花圃,丁香隨他姓,被他澆得泥濘不堪。澆完去書房等著,準備上午完成勾線。


  紀慎語叼著糖果子姍姍來遲,往桌前一伏:“師哥,我有個問題。”


  丁漢白用鹿皮手絹擦石頭:“什麼問題?”


  紀慎語說:“咱們不是要切磋嗎?可是合雕一塊東西必須保持同步,那怎麼分高下?”


  丁漢白抬起眼眸,目光就像紀慎語雕富貴竹那次,語氣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兒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個丁延壽,分個屁。”


  紀慎語猛地站好,他早領教過丁漢白的狂妄自大,但沒想到對方仍這麼看不起他。


  二人守著芙蓉石勾線,這石頭是他們不容怠慢的心頭愛,因此較勁先擱下,盡力配合著進行。紀慎語已經見識過丁漢白勾線的速度,他師承紀芳許的懶意畫風又不能一夕改變,漸漸有點落後。


  他知道丁漢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話,丁漢白隻放慢不到兩分。


  紀慎語手心出汗:“師哥,等等我。”


  筆尖順滑一撇,丁漢白完全沒減速:“求人家等幹什麼?可能被拒絕、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過,那就能臊白他、擠兌他、壓著他了。”


  紀慎語咬緊齒冠加快,眼觀鼻鼻觀心,堪堪沒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線,他沁著滿頭細汗問:“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擠兌你、壓著你,你會怎麼辦?”


  丁漢白回答:“不怎麼辦,那怪我自己沒努力。”他把毛筆涮幹淨,筆杆磕著筆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臉上卻浮起淡淡的笑,“永遠別恨對手強大,風光還是落魄,姿態一定要好看。”


  紀慎語點點頭,自打來到這裡,丁漢白對他說了不少話,冷的熱的,好的壞的,他有的認同,有的聽完就忘。剛才那句他記住了,連帶著丁漢白的神情語氣,一並記住了。


  畫完就要出胚,從構思到畫技,他們倆各贏一局,眼下是最根本最關鍵的下刀刻,沒十分鍾再次出現分歧。


  丁漢白做賊似的,偷瞥對方數眼:“珍珠?”


  開腔還裝著親昵,他說:“粗雕出胚,你拿著小刀細琢什麼?”


  紀慎語捏著長柄小刀:“傳統精工確實是粗雕出胚,可我師父不那樣,點睛幾處要點,把整體固定好,中心離散式雕刻。”


  丁漢白想起南紅小像,他當時給予高度評價全因為光感,可是下刀不能回頭,必須每刀都提前定好。“這樣是不是決定亮度?”他問,“其實你確定的是光點?”


  刀尖霎時停住,紀慎語有些急:“你、你不能……”


  丁漢白饒有興致:“不能什麼?”


  紀慎語難得疾言厲色:“不能偷學!這是我師父琢磨出來的,不外傳!”


  這種技法和傳統雕刻法相悖,看似隻是提前加幾刀,但沒有經過大量研究和練習,根本無法達到效果,外人想學自然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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