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紀慎語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蓮騎鹿攀花枝。”


  師徒二人關進裡間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臺。紀慎語研墨,他還沒見過梁鶴乘作畫,期待之中摻雜一點不服氣,畢竟哪個徒弟沒做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春秋大夢。


  紙不大,梁鶴乘翹著第六根小指落筆,沒花費太久便畫好一個持蓮行走的童子,教道:“每個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樣,你要做宋代的,姿態持蓮騎鹿行走攀枝,發型要短發,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紋,面部表情細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講究。”


  這不是隨著心雕刻,每一線條必須不苟地規劃,稍有差池,就會被鑑出真偽。


  這一小塊青玉足夠做一枚規矩的玉童子,紀慎語決定就做持蓮行走姿勢。梁鶴乘盯著他畫,精之又精,細之又細。“師父。”他忍不住問,“你那腦子裡藏著多少東西啊?”


  梁鶴乘說:“恰好能唬住你而已。”


  紀慎語心中自有計較,古玩市場的赝品率高達九成,多少技藝高超的大牛隱匿其中悶聲發財,可技藝高超大多是擅長某項,比如瓷器,比如字畫,瓷器中又分許多種,字畫中又分許多類,可梁鶴乘不同,似乎全都懂。


  他猛然想起瞎眼張,問:“師父,你這麼厲害,那個瞎眼張還能看出來?”


  梁鶴乘說:“那人從小在寶貝堆兒裡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兩語說不清。”本來點到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時期他家被收拾慘了,眼睛也是那時候瞎的,估計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沒了好勝心。”


  紀慎語想,這對冤家一個遭鬥,一個得絕症,應該成知己啊。


  他實在是想多了,不僅想多,簡直是想反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又兩天,丁漢白以天氣降溫為由,請假在家……他總是這樣,變著法子挑戰張寅的底線,對方也樂意忍,等著攢夠名頭端他的飯碗。


  機器房太冷,他抱著那塊白玉去書房,淨手靜心,要著手雕玉蘭花插。先鋪一層厚毡布,妥當擱好白玉,拿捏準尺寸就能畫形了。


  丁漢白耳聰目明,蘸墨兩撇注意到外面的腳步聲,輕悄悄的,不知道是誰家小賊。


  門稍開一縫兒,可那琥珀顏色的眼睛太好認,小賊自己卻懵然不知已經暴露,後退又要離開。丁漢白低頭看玉,聲卻拔高:“來都來了,還走什麼走。”


  紀慎語腳步頓住,隻好硬著頭皮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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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之所以不願與別人共處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麼。做什麼?他拿著幾盒顏料,要找宣紙調色,玉年頭久了受沁發黃、發褐,他調好是為了做玉童子用。


  走到桌旁,他訥訥開口:“師哥,勾線呢。”


  丁漢白不抬眼,聞見顏料味兒問:“畫畫?”


  紀慎語“嗯”一聲,動靜和腳步一樣輕。繞到桌後,搬椅子坐在旁邊,鋪紙調色,勾一點明黃,勾一點棕褐,仔細摸索比例。


  形已畫好,丁漢白問:“聽說你選了青玉,準備刻什麼?”


  紀慎語回答:“玉薰爐,三足,雙蝶耳活環。”


  丁漢白終於抬眼瞧他:“難度可不小。”


  紀慎語點點頭,他當然曉得,先拋開那塊青玉珍貴不說,他切下一小塊去做玉童子,等於削減價值。所以必須雕刻難度高的,日後賣價高才能彌補。


  他調試半晌也沒兌出滿意的色來,把筆一擱欣賞起旁人。這塊白玉也被切成兩半,他記得一個要做明式,一個要做清式,討教問:“師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區別大嗎?”


  丁漢白寥寥幾字:“發於明代。”


  四個字而已,但紀慎語立即懂了。發於明代,那剛有時必然較簡潔粗獷,經過一代發展後就會稍稍復雜多樣,而明至清又不算太過久遠,因此器型方面不會發生較大改變。


  他欣賞夠了,繼續調色。


  這回輪到丁漢白側目,看著那一紙黃褐色斑點直犯惡心:“你這瞎搞什麼?”


  紀慎語心虛道:“我調色畫……畫枇杷樹。”


  丁漢白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奪下筆洗淨,筆尖點進顏料盒,三黃一褐,塗勻後顯出飽滿的枇杷色。“畫吧。”他說,“倒是還沒見過你單純畫畫。”


  紀慎語自己逼自己上梁山,隻好認真畫。


  他扭臉看敞開的窗,四方之間露著院裡的樹,靈感乍現,隨意勾出輪廓結構。停不住了,一筆接連一筆,樹蒼、葉茂、果黃,渲染出蕭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漸漸完成一幅設色分明的枇杷樹。


  丁漢白停刀注目,看畫,看紀慎語抿緊的唇,看一撇一捺寫下的字。


  荼蘼送香


  枇杷映黃


  園池偷換春光


  鳩鳴在桑


  鶯啼近窗


  行人遠去他鄉


  正離愁斷腸


  小院、淺池、鳥叫,從揚州來到這兒是遠去他鄉,倒全部貼切符合,可丁漢白不高興,什麼叫離愁斷腸?他向來不高興就要尋釁滋事兒,就要教訓,問:“好吃好喝的,還有我疼你,你斷哪門子腸?”


  紀慎語並無他意,卻小聲:“你哪兒疼我了。”


  丁漢白憋了半天,請吃炸醬面、帶著逛街、受傷抱來抱去……他懶得一一列舉,冷冷丟下句難聽話:“白眼狼,打今兒起讓你知道知道什麼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紀慎語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關你什麼事兒,你不是大哥嗎?”他裝傻到位,湊過去服軟,幫對方清理掉下的玉屑。


  丁漢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誇一句,這白玉未經雕琢就覺得好看。不知道誇玉還是誇人,但他知道丁漢白冷眼一熱。


  外面一陣秋風,街上甚至有落葉了,市博物館周圍的綠化一向到位,枝葉仍然堅挺。梁鶴乘去理了發,很精神地排隊入場,要看看官方納新。


  小步轉悠,見一描金六稜水盂,東西不稀罕,展櫃前戴墨鏡的人才稀罕。


  為了保護文物,博物館的光線不能太亮,那還戴墨鏡,多有病啊。梁鶴乘過去,自言自語:“松石綠釉底,顏色有點俗氣。”


  旁人頭也不扭,叫板:“矾紅彩內壁,粉彩外壁,紅配綠狗臭屁,適合你。”


  兩個老頭轉臉對上,皮笑肉不笑,看不順眼卻不分開,黏著繼續逛。一路抬槓一路嗆嗆,惹得工作人員都看他們。


  又入一館,張斯年說:“聽說你病了,幹不動了吧?”


  梁鶴乘答:“幹不動,這不成天闲逛麼。”


  張斯年譏笑:“早說你這行當沒前途,遇上災病就隻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隻眼能看見就不妨礙,要不你拜我為師,改行得了。”


  梁鶴乘感覺打嘴仗沒勁,還是宣戰有意思,說:“我收了個徒弟。”見對方驚訝,補充,“我倒下,你就以為自己成老大了?我那徒弟天賦異稟,聰明非常,重點是他才十七,熬死你。”


  張斯年還是笑:“熬死我?我先熬死你。”並肩步出博物館大門,寬敞亮堂,“你個六指兒的怪物都能收徒弟,我不能?我那徒弟才是天資非凡,你徒弟做的東西別想逃過他的法眼。”


  梁鶴乘高聲:“好!那就試試!”


  這倆老梆子結下約定,他們是一矛一盾,分不出誰強誰弱,左右也老了,那就讓徒弟頂上。看看是你的手厲害,還是我的眼明亮。


  丁漢白和紀慎語全然不知,還正湊一處賞畫。丁漢白不要臉,人家的畫,人家的字,他掏出印章就蓋,惹得紀慎語罵他,罵完不再搭理,繼續調黃黃褐褐的斑點。


  “哎,你們揚州人寫詩怎麼吞句子?”


  丁漢白一早發現,此時才提,等紀慎語偏頭看來,他拿筆補在“園池偷換春光”後頭——正人間晝長。


  視線相撞,兩臉一紅,全他媽忘了如今是秋天。


第27章 你再罵我試試。


  紀慎語得知梁鶴乘與張斯年的約定後倍感壓力, 這種行當, 難免想與人爭個高低,況且他本來就三兩骨頭二兩傲氣。但他有個優點, 驕傲卻不輕敵, 聽聞張斯年的種種事跡後, 更不敢小覷對方的徒弟。


  最重要的是,這事兒關乎梁鶴乘的臉面, 他怕老頭輸了難堪。


  一塊青玉衍生出兩件作品, 玉童子不止要雕刻,還要進行數十道工序的做舊, 玉薰爐體積大, 難度更是前所未有。紀慎語一時間焦頭爛額, 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


  晚飯桌上,丁爾和姍姍來遲,解釋二店傍晚來一老主顧,為個擺件磨蹭到現在。丁延壽忙說辛苦, 丁爾和又趁勢說到自己那塊玉料, 與丁延壽交流半晌。


  人齊開飯, 丁漢白今天也在店裡忙,還日夜趕工那兩件玉蘭花插,因此坦蕩蕩地吃著。餘下兩位徒弟就沒那麼自在了,尤其是紀慎語,他白天上學,晚上拼死拼活趕工, 根本沒空去店裡幫忙。


  其實也不要緊,可是他還分精力做玉童子,陣陣心虛。


  丁漢白習慣成自然,又用胳膊肘杵旁邊的人,這回沒反應,扭頭見紀慎語埋碗裡撒癔症。他隨便夾一片姜,不懷好意:“吃啊,想什麼呢。”


  紀慎語怔著接過,咀嚼出滋味兒來臉一皺,吐掉猛喝湯。餘光瞥見丁漢白幸災樂禍,他沒發脾氣,反而小聲問:“師哥,你白天去店裡,不用上班嗎?”


  丁漢白理直氣壯:“你第一回 見我曠班?”


  這話叫人啞然,紀慎語直到夜裡上床都噤著聲。他平躺思考,凡事分輕重緩急,眼下出活兒最重要,那學習這個副業理應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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