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衫半敞,懷裡抱著美人,身邊還有美人為他遞上酒杯。他望著樓下表演的花魁,臉上幾分輕浮,眼眸深邃凌厲,深深的眼底藏著許多情緒,叫人看不透。
他的房間是張嬤嬤打掃的,鸨媽怕我太年輕心有雜念惹了事兒,不讓我靠近。
但這日晚間,我在房間裡頭酣睡,鸨媽敲響我的房門,叫我出去收拾。
正是李暮那間。
鸨媽打了個哈欠:「張嬤嬤這幾日回老家了,你頂替她幾日。阿寧,可別有非分之想。」
鸨媽有些警告地瞪著我。
「我有自知之明。」
「去吧,下月給你加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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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居裡的客人幾乎都睡著了,頂樓那一間卻還亮著。
我端著一盆熱水,走在昏暗寂靜的廊上,剛上二樓,卻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嚨——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抵在了我的臉頰。
6
我嚇得喘粗氣,心髒狂跳。
那人壓低聲音,陰惻惻地在我耳邊說道:「將這個藥包倒入茶水之中,親眼見著李暮喝下,你才能走,知道嗎?」
他將一個紙包塞入我的手中,狠狠攥緊。
我驚懼不已,話已不成串:
「若他睡、睡著了,不喝呢?我、我總不能、待一晚上。」
那人冷笑,隨即將手中匕首放入刀鞘,塞入我的衣袖。
「若他睡著,豈不是更好下手?」
他將我輕輕推了一把,盆中的水順勢灑出來了些。
那人在背後盯著我,我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上樓,恍然間覺得,自己這條命又來到了生S關頭。
李暮住的那間房姑娘們都退去了,據說他從不留姑娘過夜。
屋內撲面而來曖昧的香氣,房中凌亂,桌上酒杯翻倒,椅子上放著脫下的衣衫。
李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
我關上房門,對上了黑暗中威脅我的那雙眼睛,那人眼含警告,十分兇惡。
我垂下眼,輕手輕腳地將髒衣服收進簍子裡,開始整理房間。
忙活了半天,屋子幹淨了,我握緊袖中的匕首,來到李暮床前。
他睡得很安穩,平日暴虐凌厲的一張臉,在溫暖的燭光下,竟顯出了幾分溫和的氣息。
像一個凡人,不像妖怪。
九皇子李暮的壞名聲傳遍了九州大地,因為他有個欺世盜名的狐妖母親,狐妖惹來了天災,所有人遷怒於他,人人唾棄他、仇視他。
可他偏偏生在皇族,也曾是陛下寵愛的兒子,沒人敢拿他怎麼樣。
那把匕首連同毒藥,自始至終藏在我的衣袖裡,沒有被我拿出來。
我嘆了口氣,決定打開房門,用這把匕首再拼一拼我的命。
熄滅房中的燭火,月光傾瀉而下。
開門以後,那人期冀地朝裡頭張望,我正欲偷襲,他忽然雙眸大睜,眼中盛滿恐懼。
一根簪子瞬間插入那人額頭,冷風呼嘯,我一轉身,李暮不知何時早已起身,窗外的寒風吹起他的長發,似月下的妖。
7
那人直挺挺地在我面前倒了下去,大門隨之驟然緊閉,廂房裡頓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李暮沉沉地開口:「怎麼不動手?」
汗水浸透了衣衫,我緩慢轉過身,極力壓抑著心底的恐懼,將毒藥與匕首放到桌面,緩緩跪下。
低垂著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殿下救了奴,奴不能恩將仇報。」
李暮用刀身挑起我的下巴,看了片刻,似乎看清了,便將匕首隨意一扔。
「哦,那個奴隸。」
他沒再瞧我,拿過衣衫披上,腰帶也沒系,就那麼松松垮垮地穿上鞋,往外走去。
衣衫觸到我的手背,冰涼且柔軟。
行至門口,他腳步一頓:「還不快跟上來。」
我不明所以,卻也不敢違抗命令,隻能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頭。
就這麼走到一樓,眼見著他要離開醉仙居,上外頭的馬車,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殿下這是要帶奴去哪兒?」
李暮腳步未停,語氣冰冷:「沒刺S成功,那人還S了,你以為你能活得過明日?」
被他這麼點醒,我忽然感到一陣寒涼。
眼見著李暮上了馬車,我趕忙道:「殿下,奴還有東西忘帶了,殿下稍等片刻。」
我迅速小跑返回我住的房間,挖出床下的陶罐,又趕緊馬不停蹄地跑到李暮那兒。
月下的馬車依然停在醉仙居門口,車簾隨著微風飄動,車內的人若隱若現。
我平復下紊亂的呼吸,小跑到車旁,馬夫駕馬行走,我抱緊我的陶罐,跟隨在側。
8
李暮將我帶回王府以後,我成了王府裡的一個三等丫鬟。
他的王府分外冷清,沒有妻妾,因此僕人便很少。
管著王府的是管家,但管家之上,其實還有一個叫阿芝的大丫鬟。
阿芝是李暮唯一的貼身丫鬟,隻伺候李暮。李暮不在王府的日子,她便常待在自個兒的房裡,鮮少出門。
我初到九皇子府邸,事事謹小慎微,生怕我會衝撞了哪位貴人,惹來禍端。
我幹活幹得分外仔細,哪裡叫我,我便過去,漸漸地,也與府裡的老人說得上話。
廚房的劉嬤嬤告訴我,阿芝姑娘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早年月貴妃的事情敗露以後,陛下對李暮這個兒子厭惡至極,可又不能親手S了他。
當時北戎便以「匡扶天道,拯救九州」的名義南下攻打燕國,陛下趁此將李暮派去打仗。
當時李暮十三歲,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讓他去送S。
但偏偏李暮活著歸京了。
不僅活著歸京,他還打了個漂亮的勝仗——北戎損失十萬大軍,割讓五座城池給燕國,而後灰溜溜地龜縮回了北邊的極寒之地。
李暮歸京途中,遇到一場刺S。是農女阿芝舍身為他擋下一箭,李暮便將其帶回了王府。
我起先隻覺得阿芝是個冷冰冰的令人不敢親近的姑娘,平日碰到,低頭向她行禮,她隻從我跟前走過,未曾停留一瞬,也從未與我說過一句話。
但劉嬤嬤告知我此事後,我忽然打心底裡佩服起她。
她是一個勇敢又心善的姑娘。
日子便算是安定了下來,我一邊和各個僕人們混了個臉熟,一邊聽他們說一些京城裡的各色八卦。
和過去的十四年相比,我在王府裡過的日子簡直是神仙般的了。
我做完自己的活兒便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我喜歡在王府裡瞎逛,東掃掃西掃掃,邊琢磨著該如何多賺點錢,好早早贖身。
總歸還是要走的,我還是要回到家鄉的。
無聊的時候腦子便會胡思亂想,想念遠在家鄉的親人,這些年過去,家裡人過得如何?爹娘身體可好?哥哥娶妻了嗎?妹妹是否活得快樂?
我清掃著落葉,思量了許久,心想,也許他們也在等我回家呢。
有一日我清掃王府裡的落葉時,突然聽到牆外一陣嗚咽。
我爬上樹往外一看——是隻懷孕的母狗正在生孩子。
它小聲叫著,看起來分外痛苦。
我急得抓耳撓腮,忙爬下樹,去馬厩裡拾了些幹草。又覺得不夠暖和,從櫃子裡翻出一件我的衣服,馬不停蹄地翻牆出去,為它做了一個粗簡的狗窩。
見到它躺在狗窩裡我才稍稍安心。
日子漸冷了,若沒有個屋子遮風避雨,它與它的孩子遲早會凍S的。
自那以後,每每從廚房幹完活出來,我便乘人不備,偷一塊木板,再順幾塊骨頭,偶爾大著膽子悄摸摸偷一塊肉。
時日漸長,倒也搭起了一個簡陋的狗窩。
大黃得了些肉吃,和它的孩子也活了下來。
是的,我給它取名叫大黃。
大黃是條生了五個狗崽子的母狗,它護著它的五個孩子,要很艱難才能度過這個冬天。
所以我盡我所能,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接濟著它。
一日我正美滋滋地看著狗崽子吃奶,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很有趣嗎?」
是阿芝。
我被嚇得一激靈,笑容僵在了臉上。
阿芝穿著粉色帶雲紋的棉袄,手上拿著個湯婆子,像個大家族的小姐。
她眼神微涼,輕輕地看著我。
她接著道:「叫人給它做了個窩,把它們帶進來吧。」
阿芝轉身便走了。
她雖然看著冷臉,可做的事卻叫人心暖暖的。
那一刻,我確信了一件事——阿芝的確是一個好人。
9
因著大黃,我與阿芝也能說得上兩句話。
她吩咐人日日給大黃煮熱湯,熬雞腿,大黃被滋補得日益肥潤,幾個崽子摸起來也舒服極了。
它吃得比我好。
阿芝眉頭微蹙:「阿寧,想吃去廚房拿。」
我咽了咽口水:「我不想吃。」
阿芝便走了,她進了書房,在練字。
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趴在書房門口,見到阿芝提筆寫下幾行字。
可惜我並不識字,但我仍好奇,便問阿芝:「阿芝姑娘,你寫的是什麼意思呀?」
阿芝筆墨未停:「悼文而已。」
「哦。」
阿芝寫完以後,又將那紙張燒了。
火光映著她平靜無波的臉龐,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看到了一絲哀傷。
阿芝忽然轉頭:「阿寧,你識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