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說得彬彬有禮,若不細聽,倒不知這是要命的話。
「你們準備齊全,三日後,我要與阿珏成婚。」
15
身後其他人什麼反應我已經不知道了,但被山神帶走的時候,他還興致勃勃地想要與我商討嫁衣時,我終於惶恐地跪下:
「山神大人,我隻是戲言,實在是不敢褻瀆您。」
「沒關系呀。」他驚訝地要過來拉我,笑眯眯地說,「自然也是我應下才許的。」
可他拉了我一下卻也沒拉動,我依然沉默著低頭。
「我知道了。」他好聽的聲音無奈地響起,「他們是不敬我,而你又把我架得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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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著嘴沒說話。他說得沒錯,我從始至終都把他放在很高的位置,不願生半點去觸碰的念頭。
所以當初山神說不會幫我復仇時,我心裡沒有絲毫的怨。在我看來本該如此,他是神明,不偏不倚是應該的。
可現在山神卻直接推翻了我當初的想法。
「好生氣啊。」他字正腔圓地嘆氣,眼睛卻一直盯著我,「這是報復嗎?早知道當初便不說那話了。」
我連忙道:「沒有,沒有。」
「這麼一堆不敬神明的人裡,竟然出了個你這麼虔誠的。」他見拉不起來我,便跟我一起坐下。
「我倒希望你能對我不敬些。」
這話頗有些孟浪,連怨靈都伸手打了他手臂一下。
我見他不肯起來,隻好站起來,山神就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我坐下,他也坐下。
他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阿珏,實際上我比你想得要陰暗得多呢。」
我連忙道:「那是因為人間對您不好,才逼您……」
山神搖搖頭,溫聲道:「我不要聽這些。」
「大人這個稱呼,未免生分了些,我人間的俗名,名喚墟澤。」
他說完,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嘴巴「墟,墟」,噓了半天也沒能噓出來,連怨靈這個S了很久的生命聽得都有點莫名其妙的衝動。
墟澤有些受傷地移開了眼睛,我有點不忍:「再給我點時間吧,大人。」
「那好吧,我不逼你。」他溫聲道。
「我自是不像那些粗鄙的凡人男子,整那勞什子強扭瓜的戲碼。」
「我給娘子留足夠空間,等你成親時高高興興嫁我。」
其實這話我隱約覺得有一點不對勁,嘴上說留足夠空間,卻又不容置喙地說高高興興嫁……
但還沒等我想完,墟澤將自己的發帶摘下,一頭青絲瞬間如瀑布般落下,晃了我的眼睛。
然後他神色如常地用發帶為我編起了頭發。
從前我自己覺得沒什麼,如今有了這事,才發現青絲繞指,實在是過於曖昧了些。
「好了。」他打完最後一個結,「這發帶能替你擋住一劫,替我保護好你。」
「好好照顧自己。」
說完,他就走了,連怨靈也沒留下。
好像真的隻要我好,他便什麼也不求的樣子。
16
我也說不清自己這兩日究竟想了什麼,而今日是最後一天,墟澤馬上便要來了。
可就在這最後一天,變故陡生,我突然沒了意識,再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
太熟悉了,我顫抖著身子想,這是以前一直關押我的房間。
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被關在這裡,我內心深處不由自主便生出我逃不開這裡的想法。
又因為他們隻是弄暈了我,並未傷及我的性命,發帶也沒有反應。
這時我聽到屋外有聲音傳來:「真的可以嗎,玉兒?」
「啊呀,娘!」花玉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不都說好了嗎,隻要你們不露餡,我和那賤人身形一樣,又遮住了疤,一定能混過去的。」
「可是……」
「那不然怎麼辦,反正過了今天也是S,不如賭一把!」
「是啊!」周遭又響起了嘈雜的聲音,「要不是你們家造出的孽,怎麼會連累全村人要陪葬。」
聽到這話,我不由冷笑了一下。
當初帶我走時一個個嘴臉鮮明,如今出了事便四處推脫,這個村果然腐爛透頂。
我聽見爹「呃呃」地想喊叫幾聲爭辯,花玉連忙道:「行了,明明都是那個賤人害的,現在我爹話都說不了,還不夠嗎!」
「也都怪你們!」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厲,又埋怨所有人,「誰讓你們當初讓她代替我的?本來那個位置就該是我的。」
「區區一個陳沐劍有什麼好稀罕的。」這時她的聲音聽起來又有些羞澀。
「山神大人長得那麼俊朗,又溫柔,若我能攀上他……」
我聽著這話,忍不住嗤笑一聲。
當初就屬她要把我推出去最積極,出了事便翻臉不認。
不過我對墟澤的反應也不抱什麼希望。
倒不是真的覺得他會被凡人糊弄,隻是我這個人向來倒霉,習慣做好最壞的打算罷了。
17
突然間,四周一片寂靜。
我知道是墟澤來了。
經過上次的事,沒人敢隨便說話,隻有嗩吶聲不絕於耳。
在這詭異的動靜裡,隻有花玉模仿著我的聲音,成為裡面唯一的人聲:「山神大人!」
聽到這話,我百無聊賴地想,開始了。
我苦中作樂地想,也不知道到哪一步,墟澤會發現呢。
依照平常他的舉動,他現在應該會微笑著點點頭說:「娘子久等——」
「你身上的血腥味好臭。」
此話一出,屋外的嗩吶聲停了,我臉上自嘲的笑容也頓住了。
第一句話便與我的猜測背道而馳。而這聲音我熟悉,卻又變得極其陌生。
墟澤一向溫柔,哪怕是第一次見我,也是清越的嗓音,我從沒聽過他說話如此陰沉而又冷漠。
屋外的所有人緊張得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而在一片寂靜中,花玉再次不S心地開口:「山神大人,您,您在說什麼啊……」
「我說你,好臭,赝品。」
墟澤毫不掩飾自己話裡的嫌棄。
此話一出,從小到大都被捧著的花玉連在假裝扮演我都忘了,神色激動地站起來:
「我臭?您應該去看看那賤人剛從房間裡被拉出來的樣子——啊!」
她說這話的時候,連我也感覺空氣中有一不對勁,突然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好像是很多人移動的聲音。
我看不見外面的情況,但花玉驚恐的話語和空氣中流動著的味道,讓我明白發生了什麼。
「娘,你這是什麼表情!你們,你們後退什麼——」
墟澤波瀾不驚的聲音響起:「就是這麼難聞。」
還不待花玉爭辯,墟澤又道:「阿珏在哪兒?」
「呃,呃。」
聽到這聲的時候,我又默默地想:哦,這個在我面前一直裝與世無爭的男人,在掐人脖子了。
18
「大不了……你就……S了我,永遠……也別想找到她。」
花玉此刻應該是破罐子破摔。
我想,這倒也算不上難過,果然我永遠做最壞的打算是沒錯的。
可這時,我卻聽到墟澤輕笑了一聲。
「大不了就S了你?你錯了吧。」
「我在此處守著山河幾千年,原先萬物共存,人也是安居樂業。而到了你們這輩,對萬千生靈趕盡S絕,一天天含冤而S的亡魂怨氣都不夠我煉化。」
「當然,多虧了你們,我才能見識到原來能有那麼多酷刑,那麼多折磨。哦,你也是其中之一,你手上沾染過的血腥,我會不差分毫地讓你從頭到尾體會一遍。」
花玉的聲音瞬間變了,也許是想到了小狗的S狀:「不——」
墟澤充耳不聞,繼續道:「至於永遠找不到她,那更是你異想天開,我將這翻來覆去找,總能發現的,無非慢點。」
話還沒說完,已經有無數村民圍上來了。
「山神大人,她不懂事,我知道,我帶您去!」
「我們都討厭她,我們與她無關啊!」
亂哄哄的聲音蜂擁而至,我有點聽不清了,直到我面前的房門被打開,一束陽光射了進來。
這一次,我看見了青衣俊朗的男子,張開手溫柔地對我笑:
「我來晚了,娘子。」
19
抱住我的那刻,墟澤的聲音悶悶地響起:「我不知道原來你離我那麼近。」
「是不是都聽見了。」
「嗯。」我非常誠實地應了一聲。
感受到懷裡的人變得有些僵硬,我抓住他的頭發抱緊他,深吸一口氣。
「墟澤,回去給你編麻花辮。」
「啊。」聽到這個稱呼,他眼裡充滿了贊許,神情有點像被我摸過頭的小狗的滿足,「再叫一遍。」
「墟澤,人類對你很不好,我會對你好的。」
其實我是知道的,他變成這樣應該也很痛苦,他那麼熱愛生靈的一個神明,卻要被迫食人來壓制自己的戾氣,該多難過呢。
墟澤忍不住笑了笑,然後用一種「人類真可愛啊」的眼神看我。
我:「?」
他溫聲道:「放心吧,我也沒委屈了自己。」
這會兒我終於真切意識到墟澤的另一面確實是存在的了。
他帶著我走出門,外面烏壓壓跪了一片,他道:「我不願多說你們的結局,但因果輪回,皆是報應,你們該懂得。」
下面的人立刻惶恐地應下。
「至於這幾個。」他漫不經心地點了幾個人,「與我娘子密切相關,算是家事, 便帶走了。」
花玉在其中, 再也不見往日的囂張, 她痴迷而又恐懼地看向墟澤,含著眼淚:「山神大人,你知不知道,本來被選中的是我啊!」
「是她搶了我的位置!」
「知道啊。」這一次, 墟澤終於說明了當初的真相, 「我點的就是你, 如果當初是你來,下場和別人也沒什麼區別。」
「但我那時一看,今日來的人靈魂怎麼如此純淨。」
「這樣的人,就應該進我的境界裡, 好生養著才是。」
20
這會兒我終於知道, 墟澤每年一次所謂的食人,其實是對罪孽深重之人的審判罷了。
他溫柔地撫了撫身邊對他撒嬌的生靈:「這裡有不少都含著極重怨氣而S的生命, 我雖生氣, 可有法則制約,便隻好用這樣的方式,消減一個算一個。」
「每個被選中的人都會完整地體驗一遍他們所做的事情。」
遠處, 那裡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默默地想, 本來S得還快點。這下好了, 多活了幾個月,犯的錯事也多了點,更多了一層折磨。
「不過……」他含著笑對我說, 「因他們的所作所為,我日益衰微和痛苦也是真的,所以你見到我——」
「墟澤……」我制止了他的話, 抱住他,「我會對你好的。」
我不想去辨明這是溫柔墟澤還是腹黑墟澤說的話, 但他想要我對他好, 我就會對他好。
突然,我想到了什麼, 眼睛亮亮地說:「神明不能插手人間。」
「那我可以代你行走, 勸誡他們關愛生靈, 與萬物和諧共生。」
番外
「花珏大人, 再見!」
闊別一眾天真爛漫朝我揮手的孩童,我一踏入境界,就感到進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你去了好久, 阿珏。」
聲音還帶了點委屈。
和墟澤待久了之後,我才知道溫柔隻是他的表象, 實則他很像……
「你好像分開一會兒就焦慮發瘋的小狗。」
「?」
墟澤松開我, 笑盈盈道:「你才是小狗。」
「當初無家可歸縮在我藤蔓上的時候, 我就在想這麼脆弱的生命, 到底怎麼辦才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寬大的手,撫摸上我的臉:「是我一手養出來的花啊……」
遠處,怨靈熱熱鬧鬧地端過來一盆又一盆的食物, 赤腳奔跑在花田上。
「走吧。」他溫柔地牽上我的手。
「不過下次,不要離開我那麼久了。」最後,在風聲中, 他還是忍不住飄出來這麼一句話。
好吧,我莞爾一笑。
山神大人,有時候也會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