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女子亦有自己的一片天。
所以,我覽群書做文章,執筆為劍,痛斥吃人的綱常。
我有了我的一片天。
未來,我也要讓更多女子有她們的天!
1
我出生那年,正是民國元年。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成婚十載,母親終於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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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把出喜脈那天,父親笑得合不攏嘴,府中上下百餘號人,人人得兩塊銀圓的賞銀。
父親還花重金為南山寺的大佛塑了金身,寺下的善粥連續施了三個月,說是為我祈福。
蕪城人人皆知,首富張家,世代從商,金銀不計其數,隻有一處遺憾,一直未得子嗣。
說來也奇怪,父親這一脈,無論怎麼努力,皆隻有一子。
祖父抬了九房姨太太,仍隻有父親一個孩子。
雖代代單傳,但代代有子,父親也就釋然了,耐心地等待著命中該有的兒子。
母親懷孕三個月時,我就已經有了名字。
「商英」,「張商英」。
父親對我寄予厚望,說我是又一代傳承的起點,願我承繼祖業,成商中英才。
可惜,我是個女子。
生產那日,母親從黃昏痛到黎明,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
父親在側廳緊張地踱步,明明是隆冬,卻是一頭冷汗。
當一聲嬰兒啼哭響徹府邸時,父親的手瞬間握緊。
穩婆掀開簾子跑出來,道喜:
「恭喜老爺!」
「夫人小姐一切安康!」
久未聽見賜賞,穩婆悄悄抬頭,隻見父親面色鐵青,哪有半分喜色。
玉扳指重重砸在地上,屋內書畫瓷器散落一地,父親毫無留戀地拂袖而去。
產房的門搖搖晃晃,冷風穿過廳堂,透過簾子鑽進屋內,也鑽進母親的心裡。
而後一連半月,父親都不曾露面。
下面僕人偷傳,說是父親日日在祠堂痛哭,不停地說著愧對祖宗,斷了香火。
明明是喜事,府中卻人人禁言,不敢多說一句。
2
年幼時,父親對我從不上心。
總在外眠花宿柳,抬了十來房姨太太,仍沒能給我生出個弟弟。
母親早已S心,也由他折騰,轉而把心思全放在了我的身上。
三歲啟蒙,不教女紅,不教琴棋,母親請了城中最嚴厲的夫子教我念書習字。
這些年來,詩書禮儀,新思想新文化,我都雜糅地學了幾分。
再大一些,報刊書籍能讀懂時,母親便囑咐管家把每日的早報及新譯的書刊放進我的書房。
母親說,亂世文武行天下,時局越來越亂,拳腳也不能落下。
於是,我又學了槍法。
關於我的種種,父親一概不知。
我也曾試著討父親歡心,但無論做什麼,他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我不得父親喜歡,隻因我是女孩。
可是母親掌家,外祖一脈祖上顯赫,雖人丁凋零,但餘威仍在。
所以,盡管不得父親喜愛,我仍是張府眾星捧月的小姐。
十四歲生日那天,母親帶著我從福民大廈購物歸來,正好撞見父親在門口送客。
我上前問好。
對面的伯伯笑著對我一通誇贊,誇得父親眉眼妥帖,得意擺手,破天荒地對我和藹起來。
指了指那位伯伯旁邊的青年男子,父親笑著說道:「那是你王伯伯的公子,學成歸來正在接手家業,很是優秀。」
我眉眼彎彎,抬眸看去。
留洋歸來的少爺,一身筆挺的西裝,細鏡框下,眼角帶笑。
王家伯伯的視線在我和青年之間流轉,滿意點頭。
第二日,我便與那青年有了婚約。
那時,我才知他的名字,王文序。
3
和王家的聯姻,父親很是滿意。
王家掌握了蕪城八成以上的航運,兩家合作,何愁不壟斷蕪城的商業。
生不出兒子,父親便把寶押在了女婿身上,我也由此得到了關注。
為了聯姻順利進行,父親請了夫子專門教習我金融與航運,並非要我撐起門楣,而是希望我能為丈夫的事業搭把手。
我的槍法課被停了,換成了女紅和廚藝,家裡的報刊書籍也被收了起來。
父親說,等我十八就嫁去王家。
不要一天天隻知道舞刀弄槍,看些沒用的書報,要母親多教教我如何管家,如何理事。
母親問我,是否喜歡王文序,是否想嫁。
我搖搖頭。
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喜歡。
隻是訂婚以來,王文序很是熱切,三天兩頭地往我這裡跑,給我帶來不少新鮮玩意兒,多少讓人覺得親切。
聽了我的說辭,母親嘆了口氣,說我還沒長大。
可是時局變化隻在一夕之間,並不會等著誰長大。
4
民國十六年。
蕪城被洗劫一空。
南下的散軍伙同蕪城的黑道勢力,成立了商會,要求城內所有商人入會,並按月繳納巨額會費。
亂世裡,誰有兵,誰有槍,誰就說了算。
商會馬會長先宰了幾個骨頭硬的,人頭掛在城門上晾了三天,便再無一人敢反抗。
王家的航線被搶走三分之二,也一聲不敢吭。
父親毫無反抗之意,會費翻倍地交,馬會長要什麼,隻一個眼神,便雙手奉上。
這樣的識時務很難不得到賞識,很快,父親便與馬會長稱兄道弟。
因搭上了這條線,父親的生意場上倒是暢通無阻,馬會長靠軍火鴉片起家,父親便無可避免地開始沾染。
起初隻是販賣,接著被慫恿著試試,再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大煙沒日沒夜地燒,屋子裡整日煙霧繚繞。
短短一年,原本還算健朗的身子便不剩幾分人氣。
這時馬會長突然提出要結成姻親,好方便後續生意往來。
父親隻有我一個閨女,要結親,除我以外別無他選。
可我已有婚約,況且馬會長的年紀跟父親一般大,我如何能嫁?
父親委婉地表示了拒絕,馬會長笑著說無妨,私下卻切斷了父親鴉片的貨源。
少一條來錢的路子不算什麼,但父親自己也沒得抽了。
沒處買,有也不敢賣,煙癮上來了,抓心撓肝般難受,父親把自己撞得渾身是傷,仍沒松口。
府內人仰馬翻。
母親讓新進的姨太前去照料,不想那姨太年紀小,被父親癮發的樣子一嚇,竟暈了過去。
這一暈,便被查出了喜脈。
父親知道後,癲狂大笑:「天不亡我啊哈哈哈哈!」
連滾帶爬地跑去了馬府,求馬會長賜煙。
第二日。
張府千金和馬府老爺結親的消息登上頭條。
5
拿到報紙時,母親愣了很久。
盡管早已S心,但仍未想到自己的丈夫竟可以如此喪心病狂。
母親早就知道,父親拒絕結親並非心疼我,隻是怕我嫁過去以後張家便會徹底被馬會長給吞了。
而現在,有了新的孩子,我便沒那麼重要了,結親有利可圖,自然可以結親。
回過神來,母親啪的一聲把報紙拍在桌上,當即拉著我去了王家。
牆上的西洋鍾響了又響,我和母親對著一杯冷茶等了兩個時辰,王文序才姍姍來遲。
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恭賀我訂婚。
是否願意提前一年完婚的詢問便卡在母親的嗓子眼。
我直直地看著王文序,他眼神左右躲閃就是不敢看我。
我問他:「婚約還作數嗎?」
他低頭不置一詞。
我再問:「你真的恭喜我嗎?」
他撐起一抹笑意,回答:「祝商英妹妹和馬會長百年好合!」
我看著他好一陣子,我曾為他的紳士和風度而動容,如今看來,不過一張面皮。
我嘲諷地一笑:「如此,打擾了。」
我能理解馬會長勢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婚約作罷便也作罷,可我被迫嫁給一個快六十的老頭,如何能說得出恭喜二字?
這便是父親挑選的要撐起門楣的男人。
他的眼光果然和他的人一般,如此不堪。
我轉身就走,不屑再看這人一眼。
男人皆是如此,哪怕是耳語竊竊的戀人,哪怕是血緣親情的父親。
永遠隻會在危險時候推女人出去擋槍,如此窩囊。
非要靠男人嗎?
我偏不信,我絕不會讓自己跳入火坑!
6
回到家後,我便進了書房。
幸得母親教我念書習字,明辨是非善惡,這些年來,我讀古籍,覽群書,還算能做得幾篇文章。
自十五歲入學女校,便以「照今」為筆名,給各大報刊寫新聞稿,針砭時弊,發時代之聲。
由此結識了蕪城通訊的主編,得他的賞識,在蕪城通訊有了一席之地,「照今」這個筆名也被業內人士所熟知。
陷入此等境地,幸虧還有這雙手,這支筆,能救自己於水火。
略微思索,我一氣呵成,提筆寫下一篇「斷絕父女關系」公開信,言辭切切,聲明此舉無奈。
並另起一封信寫給主編袁紹,說明來龍去脈,拜託他於明日將此信登報。
我並不擔心被拒。
蕪城通訊是英國人辦的報紙,租界內,無論是馬會長還是政府,手都伸不進去。
而新舊思潮交替,這封信無疑是一枚巨大的炸彈,將再次引燃對於父父子子,重男輕女等封建綱常的聲討。
聲討洗禮思想,擺脫愚昧倫理,這正是新一代知識分子想看到的。
也正是我所需要的。
刀槍讓人心怯,而輿論,亦可為刀槍。
7
收拾好一切後,我從書房出來。
不承想,府內已是天翻地覆。
從王家回來後,母親提著長刀掀翻了煙館的大門,把父親光溜溜地從床上提起。
一向溫婉的母親,把劍橫在父親脖子上,隻道是,要麼收回婚約,要麼命喪當場。
父親的身子早已虧空,被這一嚇,直接暈了過去。
父親的姨太太們立馬通知了族老,要對母親進行「三堂會審」。
父親醒過來,怒斥母親:「金尊玉貴的少奶奶當夠了就下堂!」
舊時代的女人,誰不怕被夫家休離,原以為這一通威脅會讓母親驚慌。
可他們小瞧了母親的勇氣。
母親當堂書寫和離書一封,不要金銀細軟,不要珠寶首飾,唯一要求便是拒絕馬府婚約,如若張家非要我嫁,那麼出嫁之日便是母喪之時。
母親力弱,沒有依託,便以自己Ṫũ̂⁾為劍,拼盡全力也要衝破這綱常的牢籠,為我爭得一線生機。
父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無子承家,又妻女離心,族老們誰不眼饞這偌大的家業。
眼見母親連家業也不要,更稱了他們的心意,便像當初慫恿父親吸食鴉片一般,慫恿著父親和離。
母親在父親「不守婦道」「敗壞家門」的罵聲中,在所有族老見證下與父親籤字和離。
和離書拿在手中,母親把耳飾頭飾一件一件摘下,踏著滿地滾落的珠玉,毫無留戀地向外走去。
那深深的庭院,光芒照不盡四方天地,華美的珠玉又何嘗不是緊緊束縛她的牢籠。
沉重的大門被拉開,我看見母親一身單衣,自黑暗盡頭朝我走來。
天色已暗,但黑暗之後,便是黎明。
8
我給了雙倍的銀錢,提前招攬了幾個賣報的攤販。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小販們便開始滿城地吆喝。
「號外號外!」
「張府太太不願賣女求榮,與丈夫當眾和離!」
「張家千金不願嫁六十歲老翁,登報與父斷親!」
……
戲樓裡,母親為女闖煙館、毅然和離的壯舉也被排成新戲在各個戲樓輪番上演。
母親以S相逼,隻為救女兒於火海,相比於鐵石心腸的父親,一片拳拳愛子之心怎能不令人動容。
吃茶的,喝酒的,無不議論紛紛。
不遠處,一群青年學生格外引人注意。
茶樓的座位,路旁的面攤,臨時搭建的臺子,學生們正激情朗誦著我的公開信。
「我感恩父母給予生命,但我絕不是父母的附屬品!」
「父慈子孝,父不慈,子何必愚孝!」
……
「從此,我們不是父女,是路人。」
學生們高聲呼喊應和,向世人宣告:
「我們有追求自由的權利!」
「父不慈,子不必愚孝!」
「人人生而平等!男女皆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街上橫幅處處可見。
對封建綱常聲討一發不可收,從學生的宣講遊行,蔓延到學者,從學者的喉舌蔓延到最普通的民眾。
自由與民主,在這一時刻,得到最大程度的響應。
不少迫於父母之命許下婚約的青年開始要求戀愛自由,被丈夫一直奴役的妻子開始要求平等,有理想有抱負的學生更加堅定自己要走的路……
作為一切的對立面,張府理所應當地成為眾矢之的。
臭雞蛋爛菜葉砸在門口,群情激憤的民眾集聚門口喊:「賣女求榮不怕良心叩問不得安眠嗎!」
「既不愛護,為何生養!」
「如此行徑,何堪為父!」
……
群情激憤,父親躲在府內整整半月不敢出門。
而此時,我與母親帶著行李,已站在「窮巷」之中。
9
十五歲那年。
我入學女校,先生帶我們來的第一個地方,便是窮巷。
她帶著我們走入凌亂的街巷,指著街巷裡的神色麻木的人群告訴我們。
解放思想,不僅僅是學生與學堂,還有這千千萬萬的勞苦大眾,這千百年來被壓迫被剝削的最底層的人民。
她說,家國的天,已經黑得太久太久了,社會不應如此。
她說,民眾覺醒,才是真正的覺醒,被壓迫者的反抗才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我看見她眼底晶瑩的淚光,落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
我問她:「先生,我們女子亦能有所作為嗎?」
她笑著回答:「如何不能?」
「女子亦有與男子相同的權利!」
「在未來,女子也有自己的一片天!」
我的眼眶突然就紅了。
書籍戲文裡都說,女子是附庸,女子的天永遠是夫君,是四四方方的宅院。
我便是接受著這樣的思想長大的。
從未有人告訴我,女子亦有自己的天地。
那一刻,有一簇微弱的星火點燃了我。
先生說,有一分熱,便發一分光,便做這黑暗社會的第一盞燭火又有何不可?
於是,我跟著先生一起,辦夜校,教習字,開講堂,讓覺醒的火焰在最底層燃得更快燃得更遠。
我的學生們,有時是無家可歸的乞丐,有時是賣苦力的黃包車夫,有時是碼頭沙袋堆得比人高的搬運工。
兩年以來,窮巷早已不再是窮巷。
先生書寫修文二字,修文明理,是為修文巷。
此時,我與母親就站在這嶄新的修文巷之中。
我走進兩年以來的講堂。
今後,這就是我與母親的居所。
是我們的另一片天。
10
搬進修文巷之後,我並未停筆。
一篇又一篇的吶喊通過「照今」的筆傳開。
我公開痛斥吃人的陋習,把平等與自由寫在字裡行間,將舊社會的綱常踩在腳下,把反抗與覺醒的旗幟高高舉起。
先生帶領著她的學生們熱烈響應。
一篇篇文章發表,一句句言論傳揚。
聲討之勢愈演愈烈。
奮起反抗的民眾掀翻了馬府的大門,逼得馬會長公開道歉,現場結清了拖欠的工人的薪酬,並承諾往後再不欺壓克扣,往日囂張跋扈的商會也不得不夾起尾巴,低調行事。
一時民眾歡呼,商人們也松了一口氣。
因為有益,民眾對於新思想的認可越來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