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是藍關的鷹,天生為戰而生。
18
來藍關的第八天,我終於撐不住暈倒在營帳外。
沈淮安趕回來的時候,身上一股烈烈的風沙味。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窗邊,過了很久才對我說了句:「對不起,阿鳶。」
我燒得神志不清,口出狂言。
「沒事的,你親親我馬上就好了。」
負責給我看病的女醫官捂嘴笑了笑,然後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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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安猶豫再三,還是俯下身子親了我一下。
「好一點了嗎?」
我伸出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這一雙寒如芒星的丹鳳眼,也會有這樣溫柔似水的時候嗎?
藍關風沙大,他也憔悴消瘦了很多。
很想跟他說,打完仗我們就回去吧。
上京城也好,兖州也好,找個安穩的地方過日子。
我聽說兖州的話本子很好看,那的茶樓還敢講皇帝和大臣的野史。
可話到嘴邊還是道:「打仗很辛苦吧,不用擔心我,我挺好的。」
他這才放下心來笑了笑。
「今天收到上京城的信了,你念念吧。」
19
我打開信,是姐夫的筆跡。
前面是諄諄教誨,各種關心懇切的詞句,還有理有據地分析了一下如今的戰況,給出了不少見解。
後面是長姐寫的,問我藍關的葡萄幹好不好吃?能不能找人帶兩包回去?
我心中暗道:長姐這腦子,連西域和藍關都分不清楚,希望她日後的孩子可不要像她一樣笨才好。
可是轉頭看見阿姐託人送來的一大包吃的用的。
我還是從床上艱難地爬起身,命人給她去尋葡萄幹了。
來藍關的第二個月,我已經逐漸適應這裡的氣候。
邊關的捷報也時不時傳來,戍邊軍和靖安軍已經融為一體,全在沈淮安的掌控之下。
他雖目不能視,但練就了聽聲識位的本事。
韃子一開始不把他放在眼裡,沒想到幾次交手之後嘗到了苦頭,頓時退避三舍。
不久後,一座城池徹底收復。
那天晚上,軍營中架起了篝火慶祝。
腼腆的少年將軍被將士們起哄吹埙,沈淮安從腰間摸出埙。
厚重又深沉的聲音傳來,回蕩在漫無邊際的藍關古道。
風沙漫天的篝火下,我看著三軍靜悄悄地坐著,有年紀尚小的將士已經轉過身抹了把臉。
20
若是天下太平,誰又願意背井離鄉來到這兒呢。
沈淮安也察覺到氣氛不對,連忙停下。
「埙聲音過於悲戚,還是不吹了,大家喝酒吧,我讓伙房多上點肉。」
說著就起身去後面的營帳。
我連忙跟了上去,發現他走到一處靜僻的地方,默默坐了下來。
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是這樣,喜歡一個人獨處。
我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
沒想到沈淮安忽然開口:「過來。」
挨著他排排坐,笑笑道:「沒想到你這麼有才華,還會吹埙。」
他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顆糖,塞進我嘴裡。
「從韃子那邊繳獲的。」
很甜,是精糖,稀罕物。
這裡不比上京城,在藍關能吃到這東西可不容易。
21
「我就知道夫君對我最好了。」
他臉頰瞬間變得通紅,輕咳一聲道:「別在人前說這種話,影響軍紀,你現在隻是我的小廝。」
明面上雖然是這樣,可私底下誰人不知道我的身份。
就連消息傳回上京城,皇帝都誇贊我賢良淑德,還說要封我一個诰命。
真是可笑,這些如浮雲一般的虛名,要來有何用呢。
我靠在他肩膀上,同他描繪著今日的月亮有多圓多亮。
藍關的天和上京城不一樣,這裡還能看到漫天星辰。
明日應當是個晴天。
沈淮安安安靜靜聽我嘰嘰喳喳說著話,溫柔得一塌糊塗。
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阿姐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
手邊還存了好幾件小褂子沒繡好,隻能託人帶回去讓她自己繡了。
22
這是靖安侯府第一個孩子,將來是要襲爵的。
沈淮安備了禮,準備一起送回上京城。
軍務不忙的時候,我們還上街買了許多此地的物產,看見小孩玩的撥浪鼓,忍不住拿起來撥弄了幾下。
我買了一整條雪狼皮,預備給阿姐生產的時候用。
據說這匹雪狼被射S的時候刺穿的是眼睛,所以整張皮都是完整的。
付完賬出來,發現沈淮安站在一個賣珠花的攤子前。
用手摸索著攤子上的簪子,都是些不起眼的樣式,和上京城沒法比。
他卻很用心地選了半天,選了一支鳶尾花的簪子給我。
「成親到現在沒送過你什麼,這個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我當然不喜歡了,上京城中那麼多名貴首飾,我平常都不怎麼戴。
就這支破珠花,樣子還不好看,更難瞧得上眼了。
23
但鑑於他是第一次送我禮物,我還是扭扭捏捏說了句:「淮安送的我當然喜歡。」
沈淮安再了解我不過了,笑了笑道:「知道你看不上這些,給你買了話本子,少年將軍和白面書生那種的。」
我接過來一看,什麼少年將軍與白面書生。
藍關民風彪悍,寫的都是屠戶張和鐵匠李之流。
不過本人海納百川,什麼都能看得進去,看久了也覺得頗有一番趣味。
不打仗那段時間,我每日在軍營中看話本子,和照顧我的丫鬟一起蛐蛐伙房的菜做得不好吃。
偶爾也去教場看沈淮安訓兵。
幾個脫了上衣的漢子在教場上虎虎生風,看著就賞心悅目。
不過每次去都隻能悄悄的,沈淮安要是發現了肯定又要不高興。
丫鬟喜歡其中一個副將,每日午後都要去看。
我陪著她一起去連著瞧了三日。
可惜那名副將眼裡隻有操練,根本不看女的,丫鬟送的糕點也是一口吞盡,咂巴了一下嘴說了句「太甜」。
牛嚼牡丹,果然是牛嚼牡丹。
24
第四日的時候在教場外看訓兵被沈淮安當場抓住。
他咬牙切齒道:「前三日都算是縱容了,怎麼今日還來看?」
我替他順了順氣,辯解道:「我是來看你的。」
他冷哼一聲:「我又不脫衣服。」
當場被他提著回了營帳,那日晚上,他非得逼我替他細細上藥。
露著精壯的上半身,每一處都好看。
好好好,野花哪有家花香啊。
自那以後,我沒再去過教場,丫鬟也徹底對那位副將打消了心思。
「他們這幫臭男人什麼都不懂,眼裡隻有打仗,我再也不去送糕點了。」
其實我看出來了,山河未定,何以成家。
那位副將明明也是喜歡她的,每日去送糕點的時候,他耳根子那一抹緋紅是騙不了人的。
隻不過人長得太黑,難以瞧出來罷了。
臨近年關的時候,姐夫從上京城寫信回來。
阿姐生了,一個七斤重的大胖小子,眉眼漂亮,很像阿姐。
阿姐在信裡沒有寫生產的苦楚,隻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能不能過個團圓年。
25
我看著不遠處的城樓上燃起的烽火。
還有這幾天增加了近一倍的巡邏將士,心中嘆了口氣。
這個年,恐怕我們回不去了。
兩軍交戰,一觸即發,年前這一仗注定是逃不掉的。
不過我還是給阿姐寫信,說盡快回去,等凱旋給我的外甥做個大金鎖。
這幾日沈淮安回來得都很晚,他每日都在外頭摸索沙盤,排兵布陣,推演戰局。
我裝作不知道戰況膠著,隻在他每日上床後點一炷安神的香,祈求他好眠。
那日炮臺上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鳴。
丫鬟從外面衝進來:「將軍讓我帶你快去地道躲起來,要開戰了。」
我驚道:「這麼快?」
我有預感,這一仗應該是這段時間最大的一場。
急急忙忙收拾東西躲進地道。
才發現沈淮安在這裡竟然布置了一個小的糧倉,裡面堆滿了幹糧和水,旁邊的小箱子裡還有我日常看的話本子。
26
丫鬟舉著一個平安符,嘴裡念念叨叨的。
她問我:「你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
怎麼會不擔心呢,來到藍關之後我沒有睡過一天好覺。
沈淮安可以抱著必S的心去打仗,因為這是他的使命,我不能阻止,隻能接受。
這場仗打得昏天黑地,足足七天七夜後,外頭才安靜下來。
我扒開地道的出口,摸索著從裡面爬出來。
整個軍營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火燒的痕跡。
好在城樓外的雲梯被折斷了,看來敵軍攻城沒有成功。
外面有將士在打掃殘局,受傷的士兵也源源不斷被送進來。
我到處尋找沈淮安的身影。
卻發現舉目之處已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倏然,丫鬟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她喜歡的那個副將戰S了,S之前懷裡還揣著她之前送的平安符。
27
她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我想上去扶她,卻兩眼一黑,差點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等稍稍回過神來,就聽見不遠處有人高呼:
「將軍回來了。」
烽火狼煙之中,追雪馱著沈淮安從藍關古道上狂奔而來。
我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沈淮安渾身都是血,輕甲幾乎已經被血浸透了,醫官急急忙忙將他抬進營帳。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隻能看著醫官進進出出,一盆清水端進來,一盆血水端出去。
他身上中了兩箭,全都是在舊傷上,心口處有刀傷,不知道傷得多深。
包扎完後,我跪在床邊輕輕喊他的名字:
「沈淮安。」
他眉頭緊鎖,沒有一點反應。
28
這場鏖戰,打得十分艱辛。
五萬戍邊軍S了八成,其中上千人屍骨無存,黃沙埋骨,馬革裹屍。
一路打到護城之外,奪回了最後一座城池。
韃子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敢來犯。
沈淮安帶軍斷後,於千萬人之中取了韃子首領的首級。
自此威震四方,韃子的軍營中盛傳有一位盲眼將軍,S神附身,是大郢護國神。
沈淮安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讓追雪馱自己回來。
至此,此戰告捷。
捷報傳回上京城,成帝自然是高興的,可他又怎麼會知道藍關慘狀。
我一個人守了沈淮安五天五夜,他斷斷續續發著燒,時清醒時糊塗。
第六天的時候,他睜開眼睛緩緩轉醒。
「阿……鳶。」
「我在這裡。」
我急急忙忙給他拿水,他卻輕輕擺了擺手。
「我做了很長一個夢。」
29
「我夢見了我阿爹,徵西那一戰,他……」
徵西之戰,老靖安侯戰S沙場,一直是沈淮安心中的痛。
乃至於這麼多年以來,他都無法釋懷。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們贏了,大郢四十八州,完璧歸趙。」
他露出一個釋懷的笑:「總算是沒有辜負……阿爹。」
我的眼淚不值錢,斷了線似的往下流,砸在沈淮安的手背上。
「阿鳶,別哭。」
我一邊哭一邊埋怨:「我能不哭嘛,你好不容易醒過來,做夢都隻夢你阿爹,都沒有夢到我,你怎麼這麼沒有良心啊?」
沈淮安虛弱一笑,伸出手輕輕替我擦拭眼淚。
他掌心有薄薄的繭子,但指腹卻很柔軟。
「真是可惜……沒能親眼見見你的模樣。」
成婚的時候他已經瞎了,他也全然不記得我們從前見過。
沈淮安的指尖輕輕描摹過我的臉,像是在描一幅丹青。
我又沒忍住,一滴眼淚順著他的指尖滑落。
30
醫官說他大勢已去,這條命都靠溫補的藥方吊著。
他撐著一口氣從戰場上回來,也隻是為了見我最後一面。
回光返照,不過短短數個時辰。
他靠在我懷裡,說了很多個對不起。
「這回……真的要讓你做小寡婦了。」
我大罵他沒良心,忘記那一年我們曾在上京城見過一面。
他給過我一錠銀子,救了我阿娘一命。
沈淮安頓了很久反應過來:「原來那是你呀,我還以為……還以為是路邊的叫花子呢。」
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絮絮叨叨替我安排著後面的事。
和離書是一早就寫好寄回上京城了。
他來藍關的第一日就安排好了,在上京城的城郊留了一處莊子給我,他知道我不喜歡繁華喧鬧,留一處莊子保我餘生無虞。
「還有……你若是遇到心儀的男子,我也預備了一份嫁妝給你,讓你風風光光嫁過去,靖安侯府他日就是你的娘家,自有我大哥為你撐腰, 你姐姐日後是侯府主母, 想必不會讓你受到委屈。」
31
「別說了。」
我打斷他的話,字字誅心,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你讓我怎麼帶著孩子改嫁啊。」
他表情微愣,許久才嘆了口氣。
醫官說我腹中的孩子已經三月有餘,原本是個天大的喜訊,可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見他遲遲不說話,低聲道:「好歹,留個名字吧。」
藍關下起了年內的第一場大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際落下, 和黃沙黃土混在一起。
寂寥的白色覆蓋了一片血色, 仿佛是以這天地為祭, 告慰將士魂魄。
沈淮安,S在了這場大雪裡。
他甚至連個孩子的名字都沒留下。
消息傳回上京城,靖安侯府上下悲慟。
沈淮寧襲爵之後不得擅自離開上京城,隻能在官道外接了沈淮安的棺椁。
我沒有隨棺椁回上京,而是留在了藍關。
阿姐幾次寫信來讓我回去,可我總覺得這裡才是他的歸屬。
留在這裡,更讓我自在。
隻是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 我行動多有不便,身邊也多了兩個丫鬟伺候。
阿姐實在不放心, 求了聖上的旨意來藍關照顧我。
一同來的,還有成帝親封的一品诰命夫人的懿旨。
我將懿旨從營帳裡狠狠地扔了出去, 若沒有三萬靖安軍陣亡在前, 沈淮安也不至於S在藍關。
阿姐驚慌失措地撿回聖旨。
「你瘋了不成,消息萬一傳回上京城,可是要掉腦袋的。」
說完她又心疼地抱住我:「阿鳶, 你別這樣憋著,要是想哭就哭吧。」
我的眼淚早在沈淮安S的那天就流盡了。
現在隻覺得可笑。
江山社稷,金甌永固,代價卻是他的一條命換來的。
那我寧可這四十八州覆滅。
32
在阿姐的照顧下, 我生下一個男孩。
我不想讓他入沈氏族譜,於是取了一個單字,沈韫。
阿姐問我是否想好了,要帶著孩子在藍關長大。
「想好了,這裡比上京城好多了。」
阿姐嘆了口氣, 道:「你姐夫說了,靖安侯府的榮光是淮安掙下的,這孩子要是回上京城, 他願意把爵位留給這孩子。」
我抱著孩子,看著那雙和沈淮安有七分相似的眉眼, 輕輕搖了搖頭。
此生不入王侯家。
後來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我不知道在藍關待了多少年。
沈韫一天一天地長大。
每年我都帶他去祭拜沈淮安。
在漫無邊際的藍關古道上,指著不遠處的小沙丘:
「那就是你爹, 趕緊跪下拜一拜。」
沈韫懷疑地看著我:「阿娘, 去年拜的好像不是這個。」
「沒事,拜吧,都一樣。」
反正下一年又會出現一個新的沙丘, 誰能辨得清楚方位呢。
「你隻需知道,目之所及,都是你阿爹打下來的山河。」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