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君走的時候,眼裡含淚。
「小玉,他們都不理解我,不懂我的抱負和追求,你能懂我嗎?」
我知道他在期待我的鼓勵和支持。
我心一軟,雖然我們不是親兄妹,但他的確把我當妹妹看待,每日出去,有什麼好的吃食和新鮮玩意兒,都不會忘了我。
我猶豫再三,上前,輕輕抱了一下這個天真熱血的傻白甜。
「哥。」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
「抱負和追求從來不是嘴上說說的,你需要真正走出去,真正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而不是從報紙上看,從別人嘴裡聽說。
「看了之後,或許你才會明白到底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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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君一臉懵懂,卻還是點了點頭。
「我記住了。」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也在問自己,我看到了什麼呢。
6
周文君走後,整個周公館都平靜了不少。
老周照常忙忙碌碌,從他難看的表情都能看出來,時局一天比一天亂了。
我媽卻好像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般,歌照唱、舞照跳、牌照打。
她的隊伍也逐漸發展壯大,不再局限於幾位姨太太,而是整個南城,家裡稍微有頭有臉一點兒的貴太太,她都能玩兒到一起去。
整天風風火火的,看著比老周還忙。
我在女校,也有了幾個熟識的朋友。
「小玉,下午在西山,有人發表演講,你要去嗎?」同學阿妍悄悄問我。
我頓了頓,笑了一下:「算了,我還是不去了吧。」
「那行吧。」
「你注意安全。」我叮囑了一句。
「知道。」
和周文君一樣,阿妍也是進步青年,懷揣著救國救民的理想,隻是……
我皺緊眉頭,單靠吶喊和演講,怎麼可能喚得醒那些麻木的人?怎麼可能拯救這黑暗的時代?
雖然這樣想,但我還是被一股力量驅使,去了西山。
隔得遠遠的,我看著阿妍和一大幫人站在一起,年輕的男女,眼睛裡亮得像是有一團火在燒,他們握緊拳頭高喊:
「我們要堅持嚴先生說的,開民智,鼓民力,新民德!」
「對,我們還要爭國權、懲國賊!」
「苟利國家生S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拒絕籤署任何喪權辱國條約!」
……
我看著那群年輕人,臉漲得通紅,聲音也越來越響亮,震響了整片山林,全然忘了他們這是秘密集會。
強烈的情緒衝擊著我,我也有些被感染,胸腔裡湧上一股莫名的衝動,卻被我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我轉身離開,回到家。
我媽臉色難看地坐在沙發上,旁邊幾人正在小聲抽泣,眼睛紅著,顯然哭了好一陣了。
老周在一旁不停踱步,臉色鐵青。
我心裡一突,發現少了三姨太。
「媽,三姨呢?」我慌張問。
我媽沉著臉沒說話。
「他媽的,王林那個王八蛋,敢搶我的女人!簡直活得不耐煩了!」老周一拍桌子,怒吼,「不就是仗著自己攀上了外國人嗎?就敢騎在我頭上拉屎。」
我這才知道,南城最近來了一群外國人,囂張至極,和老周向來不對付的王林攀上了關系,到處打壓老周。
今天王林搶了三姨太,也是在向老周示威。
在那些外國人面前,有權有勢的周公館對上他們,也算不了什麼。
想起向來溫溫柔柔,會給我做好吃糕點的三姨太,我心裡揪起,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會遭遇什麼樣的對待?誰都能想到。
想到這些,我不由埋怨地看著我媽。
「你就不能消停一點兒嗎?非要出去跳什麼舞,現在好了,出事兒了!」
她到底明不明白,這是最混亂的年代!
在這種時候,她就不能安生一點兒嗎?
我媽一愣,看著我,表情有些受傷,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我又開始後悔,這混亂的世道,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呢?我怎麼能怪她?
7
可我媽竟然真的消停了,她不再出去唱歌跳舞,而是關心起了自家的生意。
寧家是做布匹織染生意的,銷往大江南北,名聲很響。
見她對生意上心,祖母也樂得不行,從工廠到鋪子、從制造到銷售,每一個環節都開始用心教她。
我每日下學回來,看見的就是她在笨拙地撥弄算盤。
我忍不住吐槽:「你就不能打個草稿,葉子牌你都算不明白,這你能算得明白?」
她身體一僵,沒理我,繼續扒拉算盤。
我的話她向來是不聽的,我也懶得再說。
三姨太一直沒有回來,周公館也沒了之前那種快活的氣氛,變得壓抑。
隨著那些外國人的到來,南城越來越亂,民眾也怨聲載道,學生們的情緒更是激憤難平。
很快,女校停課了,學生們天天上街遊行。
阿妍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我不止一次看見她,她和周文君一樣,一直是衝在最前面的,聲音也是最響亮的。
不過,她的標語,字跡娟秀有力,可比周文君的好多了。
我有些欽佩,又有些羨慕。
我欽佩和羨慕的,都是他們的勇氣和決心。
因為我躲在周公館裡,躲開了外面的風雨陰晦。
直到那天,阿妍的父母找上門來,兩人都是一臉疲憊。
「寧小姐,你和阿妍是同學,請問你這兩日有見過她嗎?」
「我們問了好多人了,他們都不知道阿妍的消息,你要是有的話,一定要告訴我們。」
看著他們哀求的臉,我連連答應。
他們走之後,我想到上次被抓的周文君,心裡狂跳,開始不安起來。
我開始四處打聽阿妍的消息,甚至還求了老周。
老周回來之後,隻是搖頭,我的心墜入谷底。
第二日,我再次準備出門尋找,阿妍的父母又上門了。
相比前兩日,他們似乎蒼老了幾十歲,佝偻著,一臉悽楚。
「寧小姐,不用找阿妍了,她……回家了。」阿妍父親顫顫巍巍道。
阿妍母親捂著臉,號啕大哭。
我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好幾步,看著他們手臂上那刺眼的白布。
阿妍沒了?
不,不可能!
我瘋了一樣地跑出門,我要去看看,阿妍肯定還在街上呢,她聲音那麼響亮,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我跑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卻再也沒看見阿妍的身影,也沒聽到她的聲音。
最後,我疲憊地坐在南城江邊。
翻滾的江水拍打著岸,也拍打著我的心。
憤怒、驚惶、恨意,充斥著我的心。
江邊,有人在打撈漂來的浮屍,然後,用一塊麻布裹著,隨意丟在板車上。
他們見怪不怪,動作熟練。
因為這裡每天都在S人,每日都有無名的屍體被江水衝上來,日復一日,任誰都看麻木了。
我卻SS地盯著其中一具屍體,她剛被打撈上來,渾身被江水泡得發脹,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
可她的手上,系著一根紅繩。
那根紅繩,我認得!
那是我去求來的,周公館的人都有。
那具屍體,是三姨太!
我眼前漆黑,那口驚懼憤怒的血終於吐了出來!
8
又一次,西山集會。
人依然多,口號依然響亮。
我站在其中,扯著嗓子一起呼喊,身邊有熟識的看著我,一臉驚詫,我卻渾然未覺,隻一聲高過一聲。
先輩曾說:「自古變法無有不犧牲者,今變法流血犧牲,自我輩始。」
時至今日,我才終於明白,「自我輩始」這四個字的含義。
阿妍就是這千千萬萬我輩中的一人,她走了,千千萬萬中的我,終於成了她。
我曾經對周文君說,要出去看看,看這個時代和社會的真相。
我也問自己,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流民,看到了陋巷裡那些麻木褴褸的人,看到了歌舞霓虹下的脂粉媚笑,看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醜惡嘴臉。
這些,都是我看到的。
我必須做點什麼,才能平息這滿心的憤怒。
啞巴遭遇不公,也會發出沉默的尖叫,更何況我耳聰目明,看得清楚這一切,所以,即使再害怕猶豫,我也不該再退後了。
我從後世來,比任何人都清楚黎明終將到來,也更應該有信心投身於這些事業,有一分熱,發一分光,隻管擺脫冷氣,隻管向上走。
我開始早出晚歸,我開始寫標語,我開始上街遊行,我也站在了最前面,喊得最響亮。
「打倒一切黑暗勢力!」
「拒絕外敵幹政!拒絕辱國條約!」
……
我甚至開始鍛煉身體,以求跑的時候能快一點。
我的反常自然被我媽看在眼裡,本來為了家裡生意忙得腳不沾地的她也開始盯著我了。
又一日出門的時候,她攔住我。
「寧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的表情是我沒見過的嚴肅。
我笑笑:「我當然知道。
「媽,你不是一直想我能活得有目標有追求嗎?我現在有了,你不高興嗎?」
以前我為了那點微薄工資當牛做馬的時候,她總嫌棄,說我是在渾渾噩噩地出賣靈魂。
我媽深吸了一口氣,壓著情緒:「我是希望你有目標有追求,但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我不會有事的。」我抬腳就要出門。
「你是不是忘了你爸是怎麼S的!」背後,我媽怒吼一聲,聲音悽厲。
我停住腳步。
「我沒忘,可能是你忘了。」
我爸,是為了保護人民群眾而S的。
他是警察。
我是警察的女兒,也該繼承他的事業,即使人微言輕,也要全力以赴。
光明璀璨的明日,是今人慷慨赴S以換取的。
無論是一百年後,還是今時今日,都是如此。
9
天氣愈發寒冷,在南城徹底亂起來之前,周文君回來了。
他黑了瘦了,眼神也更堅毅了,看著倒是有兩分軍人的模樣。
我被我媽關在家裡,哪兒都不許去。
周文君驚奇地看著我寫的標語,連連贊嘆。
「不錯不錯,比你哥我以前寫得好。」
我沒理他,眼神一直在報紙上。
老周看著周文君,有些欣慰:「挺好,現在看著倒有兩分樣子了。」
周文君嘿嘿一笑,抬頭挺胸:「爸,我現在找到新的目標了,我準備加入陳將軍的麾下。」
老周沉默了。
然後,他氣得跳了起來,一巴掌對著周文君拍過去。
「你這個臭小子,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明知道你爹我支持的陣營,和那狗屁陳將軍不對付,你還要去,你簡直是找打!」
「不是啊爸。」周文君抱頭鼠竄,「陳將軍見識卓遠,他願意接納新思想,投資實業,這很好啊。」
「好個屁!反正你就是和老子對著幹!」
老周才不聽這些,追得周文君滿屋子亂竄,鬧得我煩躁不已,報紙都看不安生。
「閉嘴!」我忍無可忍,「都給我安靜!」
兩人都被嚇了一跳。
我媽皺眉,抬眼看我。
我拿著報紙,眼神發直,看著老周和周文君問:
「你知道德先生嗎?
「你知道賽先生嗎?」
兩人齊刷刷搖頭。
周文君虛心求問:「是哪位私塾的老師?」
我閉眼又睜開,深吸一口氣,指著報紙,鄭重開口:
「什麼陳將軍、李將軍,在德先生和賽先生面前,都是牛鬼蛇神!」
他們爭來爭去,可隻有這條路才是正確的道路。
種子已經萌芽,就看他們能不能抓住機會了。
「啥?啥玩意兒?」周文君呆呆地問。
「德先生和賽先生,民主和科學。」我媽突然開口。
我對上她復雜的眼神。
作為曾經的思政老師,她比誰都清楚這些,也比我懂得多,那些思想、文化和制度,她甚至能夠倒背如流。
老周父子倆接過報紙,細細看了下去。
可還沒等他們弄明白這倆先生,南城就徹底亂起來了,周公館樹敵不少,是最先被波及的。
老周想了一晚上,最後決定帶著全家北上,去滬城。
「那邊雖然也不太平,但到底比南城好得多,各國勢力混雜,他們自己還要鬥呢,顧不上我們這些。」
大家都沒意見,連周文君都沒再跟他嗆聲。
老周託人買了船票,很快就走,我媽連夜把祖母送回了祖宅,那邊偏遠人少,還是安全的,他們年紀大了,經不起奔波。
我提著皮箱,跟著上船,到了船艙裡,大家疲憊地歇下。
開船之前,我借口上廁所,悄悄下了船。
汽笛悠揚,船開了。
我站在岸邊看著,眼淚砸下來。
然後看見了從船艙裡跑出來的我媽,表情驚惶,目眦欲裂,恨不得跳下江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