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像被一根糖做的針淺淺扎了一下。
居然有些舍不得走。
「那我明天再說。」
明天再求仙人讓顧承儀娶我吧。
「好故事不可以在一天說完的。」我說。
仙人怔了一下: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參不透。」
6
「哥哥十幾年來終於笑了?哼,我才不信,一定是誰傳出來的流言,這種把戲我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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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跟在上任靈女後面擦汗。
「並非如此,她是個很乖的孩子。」
靈女看他一眼:
「連哥哥都被迷惑了,你中招了也正常。」
「說吧,是什麼來頭?是下面主動送上來的?你們去女學物色的?」
「都不是,她是被遣散的宮女,揭榜走過來的。
宮女……
靈女腳步一滑,差點跌倒。
怎麼是宮女!
靈女大人到時,我正在練習吹笙。
一吸一吐,笙聲如霜飛露落,潮回汐漲。
「這是哥哥的笙……怎麼在你手上?」
我奇怪地瞧著她。
靈女大人怎麼是她?
放下回頸鳳笙,慢慢地行禮:「祝採女。」
祝採女就是以前的淑妃。
靈女臉色白了三分。
「起來吧,宮外無須對我行禮。」
祝採女在宮裡的名聲不好聽。
殘害皇嗣、跋扈善妒。
偏偏很得寵。
讓我傻了的酪,就是她下的毒。
怎麼會這樣呢?
仙人那麼好。
她那麼壞。
明月看我倆不太對頭,連忙說:
「請靈女大人行冊封禮。」
靈女疲憊地揮揮袖子:「你先下去。」
明月朝我眨眨眼睛。
我知道他會叫仙人過來的。
一點兒也不害怕。
靈女沉沉的眼睛朝我瞟過來。
她四周飄著沉甸甸的烏雲。
「你覺得我漂亮嗎?」
我點頭:
「靈女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子。」
「是啊,所以我就算不當靈女,去做了皇帝的妃子,也沒有關系,是吧?」
她玩著腰間的香囊。
心不在焉地問我。
我說:「國師大人會很傷心吧。」
靈女瞪了我一眼:
「我和國師的事,你懂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覺得靈女好像有點笨。
「國師大人很喜歡聽宮裡的故事,都是為了靈女啊。」
靈女忽然哭了起來。
臉上流下珍珠似的淚水。
「我知道哥哥還惦記著我。如果不是哥哥……我早就S了。」
「我沒有下毒。」
「沒有爭寵。」
「隻有皇帝和哥哥信我!」
當仙人匆匆趕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給靈女擦眼淚。
和她講鮫人皇後的故事。
「鮫人皇後說,男子的濃情蜜意是假的,他願意讓誰當皇後,才是真的。你懂不懂呀。」
靈女冒著鼻涕泡嗆聲說:
「你懂,這個靈女讓給你好了!」
仙人站在門後,狹長雙目裡有什麼在隱隱跳躍。
「回來了就好。」
良久,那張好看的薄唇裡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哭完了,靈女還是鬧著要回宮。
仙人把她送回宮,
我坐在臺階上吹了一個時辰的笙。
風吹過一陣泥香,
銜入山凹的太陽回射出金線似的光。
流雲飄散,舒卷成半天的晚霞。
「蟬蟬怎麼把妹妹弄哭了?」
仙人叫靈女妹妹。
他坐在我身邊,給我披了件鬥篷。
「因為仙人的妹妹很傷心呀,不是蟬蟬讓她哭的。」
仙人舒了一口氣:
「她是在跳舞的時候,讓皇帝一見鍾情,納入後宮的。蟬蟬可以多和她講宮裡的傳聞,她是個笨姑娘,沒有蟬蟬聰明。」
「蟬蟬明白。」
我說。
讓我變傻的酪,一定不是這個笨姑娘做的。
7
蟬蟬失蹤了半月。
顧承儀派出手下尋找,仍是沒一點線索。
皇後喝著參湯,喝一口便咳嗽一陣子:
「你真是糊塗,沈將軍的女兒也能說丟就丟的?」
她沒有出城,也沒人知道去了哪裡。
顧承儀一聲不吭,聽著皇後的責備。
握拳的指關節隱隱泛出青白。
「那孩子是個老實的,在外面恐怕要吃虧。」
皇後又說。
「你還不快去找?」
「是。」
勉強走出母後寢殿。
他兩腿都在打戰。
蟬蟬已經十六了。
雖說傻了,不是完全不懂事的。
模樣又俏麗可愛。
說不定是被哪家沒有女兒的有錢人撿走了。
比在皇宮裡還自在。
顧承儀昏昏沉沉地想著。
被人抬回了東宮。
找來侍從,他們已經打聽回來了。
向太子報告說:
娼樓、賭坊、人牙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兒。
他好幾天沒睡,一坐下就歪了腦袋瞌睡。
夢到蟬蟬在勾欄瓦肆裡,
露著娉娉婷婷的身子,
揚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
菱紅的小嘴微張,等著客人柔吻。
「蟬蟬!」顧承儀叫出聲。
他的傻姑娘,
到底去哪兒了啊。
「馮春說了沒有。」
他閉了閉眼。
侍從惶恐地跪下來:
「他招了,說是昭燕透露出宮女遣散的消息,連出宮的衣服也是她給的。」
「好個昭燕,」顧承儀怒極反笑,「孤抬舉她,抬舉出禍害了。」
「屬下已經打了她三十大板,後續……」
「逐出宮去,孤不想再見到她。封鎖城門,誰能說出蟬蟬的下落,賞金千兩,贈五品官。」
她什麼都不怕。
不怕打雷,不怕蟲子。
更不怕和陌生人吵嘴。
這樣的性子,在外面怎麼安頓得下來?
顧承儀的心都要碎了。
喊新來的小內侍:
「太子妃的服飾,都叫司衣監打理好了嗎?」
「打點好了,黃金、白玉、明珠、翠羽、山珍、海錯、蜀錦、越羅,應有盡有。」
應有盡有,隻缺一個她。
早就該娶她。
帶她踏青放紙鳶。
帶她看煙花,賞花燈。
他一定要找回蟬蟬,讓她風風光光嫁給自己。
其實自己心裡,一直是有她的。
隻是,隻是一時被絆住。
被昭燕的溫柔迷了眼。
「屬下收到消息,蟬蟬姑娘被人牙子賣到富人別墅裡,深門大院,一輩子也出不來,所以一時沒有找到。」
「快帶孤去!」
顧承儀雙眼發黑,通身酸痛,硬撐著坐抬輿出宮。
「拿出你那賊心眼子,和春蘭好好學!」
他一進那府邸,就看見一個婆子扇蟬蟬耳光。
蟬蟬不作聲,也不哭。
隻是抖著肩膀。
一下一下,像是被雨淋湿的乳燕。
顧承儀連忙把蟬蟬抱入懷:
「別怕,別怕,夫君來了,接你回家。」
「那昭燕已經被孤趕出去了,蟬蟬,原諒孤好不好?」
「孤答應你,蟬蟬和阿儀永遠在一起。」
懷中的蟬蟬抖得更厲害了。
他心疼得想擦去她眼淚。
那女孩兒卻揚起臉,
瓮聲瓮氣反駁:「我不叫蟬蟬,我叫春秀。」
他僵在那裡,懷中一空。
女孩兒扭身跑了出去。
他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屬下在他身後跪下:
「殿下保重身子,明日還要參加祈福大典。」
顧承儀頹然回宮。
他心下凌亂,找不到蟬蟬,哪還有什麼心思祈福。
也隻能對天祝禱,早日找回蟬蟬。
第二日,顧承儀匆匆趕去元辰殿。
他去得晚了些,站在不起眼的位置。
看一個妙齡少女踏空而來。
衣綠如萍,發束雙環,十分清雅可愛。
她手持飄帶、足尖輕點。
時而輕盈甩袖,時而活潑旋身。
滿堂燈火搖曳,眾人靜默無語。
隻有國師的笙聲如雨點、如螢火,紛紛散落。
「那是?」太子遲疑地問。
那身影和他夢中的蟬蟬如此相似。
「是國師大人的靈女。」
靈女?
他隱約記得,寵擅六宮的淑妃,也曾是靈女。
「她是國師的妹妹?」
顧承儀有幾分惘然。
若是國師的妹妹,那就不可能是蟬蟬了。
何況,蟬蟬是個傻的,哪裡會跳舞呢?
「靈女由國師的妻子或姊妹擔任,想必是國師新娶的妻。」
一旁有個官員看得如痴如醉,輕聲回答。
顧承儀垂下長睫。
那日,不該和國師說丟了貓。
求的籤不準。
咫尺天涯,從他不肯說出蟬蟬是心愛之人時。
兩人就相隔天涯了。
「殿下,該您上去了。」
他恍然地理了理衣襟。
上前接過國師做的椒飯,供在神案上。
他略略低頭,目光掠過國師身後閉目斂息的靈女。
竟再也移不開了。
「怎麼是她?」
顧承儀僵在一側,驚、疑、焦、怯一齊湧上心頭。
靈女若有所感,抬頭望過來。
杏眼一亮,抿嘴回了一個甜笑。
她輕輕啊了一聲,叫他:「阿儀。」
國師正背過身,細心地給靈女擦汗。
她像從來沒離開過一樣,咯咯一笑。
清脆的聲音宛若黃鸝:
「仙人,你快說今年都是吉日,好讓阿儀娶我呀。」
8
話音剛落,阿儀和仙人都愣住了。
仙人臉色鐵青,寒意陡生。
不知為什麼,我掌心有冷汗滲出。
好像自己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
我抿唇低頭:
「蟬蟬錯了,在太子殿下敬神的時候說這個,萬分愧悔。」
「蟬蟬不用自責,神不會怪罪。」
仙人淡淡說。
我露出一絲笑容:
「那仙人是答應了蟬蟬嘛?」
「蟬蟬可知道,靈女是何意。」
「給仙人跳舞,給仙人講故事。仙人還要蟬蟬做什麼?」
仙人仿佛想對我笑一笑。
但唇角隻是微弱地揚起:
「是的,蟬蟬是最好的靈女。」
又說:「蟬蟬在的每一天,千秋萬歲,都是吉祥的日子。」
我高興地拉起顧承儀的手。
看到仙人落寞的神色。
我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的眉心一下子多了幾道淺淺的皺紋。
我伸手,想要把皺紋撫平。
仙人躲開了。
他的聲音依舊很溫和:
「蟬蟬,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
「我叫祝振玉。」
說完,仙人盯著腳下,靜靜出神。
「蟬蟬,回宮去吧。」
顧承儀握著我的手腕,握得很緊。
「祝振玉。」我喃喃重復著仙人的名字。
原來仙人叫祝振玉。
仙人黯然地笑了笑:
「殿下和蟬蟬姑娘珠聯玉映,佳偶天成。」
為什麼他說著吉祥話兒,眼睛卻那麼傷心?
我疑惑地看看仙人,又看看顧承儀。
顧承儀什麼也不說,隻把我的手捏得生疼。
他真怪。
9
我是被驚醒的。
顧承儀一手抱著我,一手在寫請帖。
墨點兒涼涼地濺在臉上。
像是見到仙人時下的雨。
顧承儀拉過我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
貼在胸口。
「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什麼?」
我打了個哈欠。
小內侍抱著一對肥碩的大雁走進來。
顧承儀垂下眼簾,白玉肌膚微紅,
「這是聘禮。」
「嗯,養得不錯,挺肥的,你一隻我一隻。」
我誇他。
「傻蟬蟬。」顧承儀微笑。
他的臉忽然和仙人重合起來。
仙人一字一頓地說:「蟬蟬最聰明。」
咦?
為什麼仙人這幾天,老是跑到我面前?
我甩了甩腦袋。
發現自己一個人坐在皇後的暖閣。
身前身後堆滿了珠寶和綾羅。
仿佛聽誰說起過。
這是沈家千裡迢迢送來的嫁妝。
皇後又貼補了許多。
給我湊足了排場。
可我坐在錦繡堆裡,心還是空落落的。
膝蓋上垂著一件紅嫁衣。
皇後冰涼的手指撫過我的頭頂。
她慈愛地喚我的名字:
「蟬蟬。在想什麼?」
「在想杏仁酪。」
「蟬蟬想吃麼?」皇後驚訝地掩口微笑。
我搖頭:「那酪裡的毒,是皇後娘娘下的吧。」
為了除掉淑妃和二皇子。
又舍不得給顧承儀,於是那碗酪,皇後特地吩咐給我吃。
「蟬蟬,這杏仁酪很甜很甜。」
皇後那時候說。
「傻蟬蟬,那你還要嫁?」
皇後溫柔地用手指抹了胭脂。
抹在我的嘴唇上。
想讓我閉嘴。
「我想告訴阿儀,可是,每回見他都昏昏欲睡。」
我苦惱地回答。
「這也是因為皇後娘娘嗎?」
「是呀,因為蟬蟬的父親很不聰明。又握有兵權,又遠離朝廷紛爭,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所以,隻好苦一苦你了。」
皇後娘娘耐心地給我梳妝。
把盒子裡最後一支鳳釵,簪到我頭上。
她滿意地笑笑,終於走了。
喜娘和宮女才敢走進來。
服侍我穿上嫁衣。
重新抹了口脂。
顧承儀也來了,他一身紅袍,玉帶束腰。
在日光下,容貌昳麗,儀態清冷。
這就是我想嫁的人啊。
我提起裙角,向他跑過去。
「阿儀……」
「怎麼了?」
顧承儀笑著,攬我入懷。
我看著他問:
「阿儀,你喜歡我麼?」
「喜歡你,孤會一輩子疼你寵你。」
「不論阿儀喜不喜歡我,阿儀都沒辦法寵我一輩子的。」
人人都說我是個傻子。
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是靠了掌兵權的爹爹。
皇後不喜歡爹爹。
爹爹的兵權,總有一日要交出去的。
顧承儀一頓,不悅道:
「蟬蟬,這是母後賜婚,你不要再胡鬧了。孤已經處置了昭燕,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傷心地看著顧承儀。
風姿秀徹,卓然獨立的太子殿下。
他有一個很愛他的母親。
我後退一步,重復說:
「阿儀,蟬蟬不能嫁你。」
聽到這話的宮女和內侍都跪下了。
顧承儀怒不可遏:
「為什麼?」
「你還要孤怎麼樣, 你說, 孤都答應你。」
「因為……」我忽然哽咽。
「因為蟬蟬知道了,這世上有一個人像皇後愛阿儀一樣愛蟬蟬。」
「他永遠為蟬蟬著想。」
「他說蟬蟬最聰明, 於是蟬蟬就真的變聰明了,想到好多以前想不到的事。」
「還因為蟬蟬害怕皇後娘娘, 蟬蟬不能說皇後娘娘的壞話,但是阿儀, 你要小心。」
顧承儀站立不穩, 他撫著胸口, 氣息不平。
「太子妃犯病了, 扶她回房,休息, 喝安神藥。」
「我不要喝安神藥!」
我轉身, 飛快地想要離開。
邊走邊卸下頭上貴而重的首飾。
隻留下最尖利的一支在自己手裡。
周圍有很多侍衛圍上來,
我拿金釵對準自己的脖頸:
「別過來,小心聽到你們自己後悔的事!」
他們面面相覷。
我又高聲喊了一句:
「宮闱秘事, 莫可問焉!」
顧承儀頹然:
「放她走吧。」
我松了一口氣, 一鼓作氣,拔腿狂奔。
直到跑到宮門。
守門的侍衛攔住我:
「宮門不可擅出,姑娘可有令牌?」
「我要出去成親!」
侍衛面色驚疑,打量著我一身狼狽婚服。
「和誰成親?」
「國師祝振玉。」
侍衛退回原地:
「沒有令牌, 不可出宮。」
我披頭散發站在原地。
「祝振玉!」
「祝振玉!」
「祝振玉!蟬蟬來嫁你了!」
侍衛一臉呆滯地看著我。
我蹲在地上,筋疲力盡。
無論如何,我這樣鬧上一場,都不會嫁給顧承儀了。
我渾身發抖。
好怕。
怕一個不經意就被皇後害了性命。
怕爹爹一輩子小心謹慎,卻還是得罪了皇後和太子。
仙人。
如果世上真的有仙人, 如果我跳的舞真能祈福。
求求你,讓我不要S。
讓沈家不要S。
夕陽走到宮門口,還有最後一點餘暉照著。
祝振玉失魂落魄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手上是一隻回頸鳳笙:
「本來想留著作個念想,但是你出嫁, 我怎麼能不添妝?」
「怎麼了?蟬蟬, 誰欺負你了?」
我淚痕滿面地看著他。
仙人惶然地蹲下來:
「受什麼委屈了,我們回清平觀。」
「祝振玉,你喜歡我麼?」
他摸了摸我的頭發, 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祝振玉這條命, 是蟬蟬姑娘的。」
「那你背我回清平觀。」
「好。」
我跳上他的背,摟住他的脖子。
他是溫暖的,也是真實的。
「祝振玉, 我要和你講個故事。」
「從前, 有個小小的女孩,她被許配給小小的王子。」
「她很快樂, 想和王子永遠在一起。」
「但是,但是她有天吃了有毒的果子,王子再也不喜歡她了……」
「祝振玉, 你在聽嗎?」
「不止我在聽, 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聽呢。」
「它們都知道, 那個小小的姑娘,最後和一個仙人離開了皇宮,過上了無憂無慮的日子。」
祝振玉輕輕說。
清平觀的牆角圍了籬笆, 幾朵野秋葵被夕暉照得閃閃發亮。
太陽逐漸被山凹吞沒。
月亮被柳枝吹拂,冉冉穿過屋檐。
仙人如月,月如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