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應隱條件反射地關掉花灑。


  雨聲停了,呼吸在密閉的空間裡清晰了起來。


  商邵明白過來,頓了數秒,才說:“下次洗澡時,可以不接電話。”


  高爾夫球場的遮陽篷也許是有些年頭了,他覺得不太夠用,雖然秋日微風吹過,他還是被曬得燥熱。


  “是助理接的,她今天得罪了你,不敢怠慢你。”


  商邵笑了笑:“你是在說她,還是在說你自己?”


  “我還沒有把你得罪透嗎?”應隱靜了靜,說話有回聲:“商先生,我怕你。”


  她怕他。


  這三個字,從商邵心底緩慢地浮起,泛起水紋。


  他順她的心意,慢條斯理亦真亦假:“得罪了,也欠了人情,不還一次,你像驚弓之鳥。”


  應隱僵住。在他面前,她果然是透明的。


  “你剛才說,以為我做事全憑自己高興。”商邵續過話,漫不經心地:“也不算說錯。”


  應隱的心跳停了,呼吸輕輕屏住。


  “那怎樣才是你高興的方式?”


  她主動問,商邵沒有拒絕的道理。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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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澡換好衣服,差不多是該去片場的時候了。應隱沒有化妝,穿一身輕便的休闲服,頭發披散著,臉上蒙著黑色口罩。


  兩人出了套房,走廊盡頭的電梯恰好也開了,迎面出來一個穿黑色西裝的陌生男人,正接著一通電話。


  “什麼?”他抬眼看了眼喬裝打扮的女星,壓低聲音:“我已經見到她了,現在就可以給她本人。”


  商邵勾勾手指,從康叔手裡接過手機。


  那名早上已來過一趟的保鏢,得以親耳聽到他家大少爺的吩咐。


  言簡意赅的兩個字:“回來。”


  應隱與他禮貌地擦肩而過。


  她不知道,他身上的黑色天鵝絨珠寶袋裡,盛著一枚昂貴的綠寶戒指,是商邵在高爾夫球場上遞給他的。他命令他開車送過來的,說要還給她,趁明天她退房前。


  他不知道為什麼少爺又不還了。


  到了片場,劇組剛好收了白天的工,正準備吃晚飯。


  拍戲多是風餐露宿,尤其是在吃飯一事上,更顧不上講究,除了主配演有特餐,剩下的演職人員,一律盒飯標準。


  應隱從阿爾法上下來,跟攝影指導老傅打了個招呼。老傅一手託著飯盒夾著筷子,一手忙不迭吸著煙,見應隱過來,趕緊揮了揮煙霧:“喲,應老師來了。”


  娛樂圈就這德行,沒什麼輩分,見誰都喊老師就對了。


  應隱湊過去:“我看看今晚上吃什麼?”


  “別,”老傅側身護住盒飯,比了比煙:“沒什麼好看的,倒您的胃口,還是這一口舒坦。”


  劇組預算都有譜兒,方導這部片精益求精,早就超期了,所有費用都蹭蹭得漲,隻能在後勤上勒一勒,因此餐標是大不如前,生活制片這兩天都不敢大聲說話,怕挨揍。


  攝影燈光兩組都蹲著笑,此起彼伏地喊:“收工了喝粥去,傅老師請!”


  正熱鬧的時候,保安值守的大門口開進來一輛大車,白色的廂式貨車,但保養幹淨,應當不是拉雜物的。眾人引頸望去,看到車子副座上下來一個人,掛著工作證,拍拍手:“來大家把盒飯放一放了啊,宋總探班,請大家吃頓好的!”


  劇組齊齊歡呼一聲,藍色大垃圾桶內砰砰都是塑料扔飯盒的聲音。


  應隱跟程俊儀站在原地。


  “宋時璋不會也來了吧。”俊儀小聲,問的是應隱的心裡話,不情願的模樣。


  宋時璋的車停在後方巷子口,從白色廂式貨車繞出來時,幾個副導演和方導都跟他打招呼,男主演也去了。


  他穿休闲西褲,上身是廓形襯衫,挺時尚顯年輕的一身。


  跟圈裡的那些比起來,他確實算年輕的,但也有四十一二了。難得的是他玩的不那麼花,跟老婆離婚後,並沒見身邊有什麼鶯燕環繞。


  不過對於這一點,眾人有眾人的想法——


  畢竟,他追應隱呢嗎,怎麼好三心二意?


  這部片子,宋時璋是主要出品人之一。方導雖然是第五代導演裡有頭有臉的,但商業成績並不穩定,常常走偏了,冗餘昏沉,因此找投資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功夫。


  是宋時璋攢了局,出了資,攏了盤子,他這部收官之作才能落地生根。宋時璋說一句,應隱不錯,導演怎麼能不懂?


  其實是不虧的。應隱的演技、獎項、票房、人氣,沒有任何短板,何況是有口皆碑的敬業。隻不過她被資方指派空降,踢掉了導演原本想捧的學生,讓他怎麼能不氣?那學生為他偷偷生子,早就答應了給一番女主角補償。


  宋時璋一手拉起了這個項目,卻不在應隱面前邀功,片場也很少來。別的出品人多少都要來看看現場,宋時璋當甩手掌櫃,給主創充分的自由。


  現在臨近殺青了,他才來這麼一遭,顯得順理成章。


  探班的物資豐厚,五星酒店的日料套餐和蛋糕,奶茶咖啡茶,再一人派一包黃鶴樓。現場奉承吹捧聲不斷,宋時璋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應隱,稍稍揚起音量:“算應老師請的。”


  此起彼伏的起哄聲,聽著熱切而耐人尋味。


  應隱深呼吸。她每次見宋時璋,都得深呼吸。


  深呼吸後,她才走向眾人簇擁著的中心,甜美假笑無懈可擊:“宋總好不容易來探班,怎麼能讓我搶了功?我還打算明天請下午茶呢,被您比下去了。”


  宋時璋能看穿她的僵硬,但當看不穿。當著劇組主創的面,他沉聲低語,用遠比尋常關系更親密的姿態,“知道你戒糖,給你另留了一份,特意換配方的。”


  方導一個年過七十的人了,萬萬不可能腆著臉配合他,重任都落到了制片人身上。他招呼著大家先去用餐,不知不覺把人從兩人身邊驅開了。


  宋時璋故意不避,就這麼站在車旁,接受著全片場明裡暗裡的打量,問應隱:“不吃?”


  應隱打發他:“吃過了才來的。”


  “晚上大夜,需不需要我陪你?”


  應隱心裡一緊,表情快控制不住,“宋總,你這樣,會讓人誤會。”


  宋時璋明知故問:“誤會什麼?”


  應隱看著他有細褶的雙眼:“你知道的。”


  宋時璋了然一笑:“跟我鬧花邊,不是正好幫你擋一擋別人。”他意味深長地瞥應隱一眼:“你說是麼。”


  她借他周旋的那點小心思,原來早就被他看穿。


  笑容已經七零八落十分難看,索性便不裝了,應隱唇角平直,認真說:“我不想再被他們議論。”


  宋時璋垂眸看她一會兒,沒動怒,雲淡風輕的一句:“我以為你是知好歹的人。”


  “我——”


  宋時璋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嘴唇上:“我今天心情很好,你該懂事。”


  拍到半夜一點多後,全組人疲馬乏,導演大發慈悲,給準了半個多小時的茶歇。


  所有人都趕緊掐著點打盹,片場外東歪西倒,不是卷個包,就是躺器材上。也有抽煙的,喝咖啡的,潑水洗臉的,各人有各人的能耐。


  應隱也困,幸好她白天補了覺,眼皮子才沒闔下來。下一場戲對白多,她不敢歇,重溫爛熟於心的臺詞。


  程俊儀跟著熬,被她誦經似的念白給念困了,隻能打開手機玩。


  後半夜,所有社交平臺的活躍度都降了下來,掛在熱搜上的話題多半是圖便宜買了湊kpi的,唯獨應隱那條顯得矚目:【宋時璋探班應隱】


  話題主持人是一個營銷號,老熟臉了,語氣浮誇:


  「宋時璋不僅探班,還以應隱名義請全劇組吃飯喝茶,看這香格裡拉的logo,幾百份,大手筆啊。兩人談天也沒避著劇組,看應隱落落大方的樣子,怕不是在明示什麼?y1s1,大佬低頭講話的樣子還挺溫柔的~」


  “宋時璋買的。”程俊儀一錘定音:“他名字在前面,所以是他買的。”


  應隱誦經似的聲音止住了,過了沉默的數息,她脫了力般仰面靠上,廉價的彈簧因她的後仰而發出窸窣碎響。


  一隻修長白玉似的手夾著書脊,將劇本倒掩在了臉上。


  休息室的燈光明亮,透過幾頁紙,照得她眼皮滾燙。


  方導的劇組對代拍路透嚴防死守,這麼久下來,除了得到默許的,任何一張多餘的物料都沒有釋出過。


  她縱然有心要防,也防不住別人殷勤安排、主動上供。


  “打電話給麥安言。”


  程俊儀撥出去,響了一下便通了,可見他沒睡。


  應隱接過手機,貼上耳朵,仍閉著眼:“這種熱搜不撤,宋時璋給你多少錢?”


  麥安言本來就一肚子窩火,聽她夾槍帶棒,冷笑一聲:“你有能耐,還讓他拍到這種照片?”


  “什麼照片?被他叫過去講兩句的照片?”應隱冷笑一聲:“你明天安排個攝影師來,拍一百張,掛熱搜,就說我應隱是人盡可夫的婊子妓女一個片場到處都是上過我的男人!”


  麥安言立時噤聲,半晌,長長地舒了口氣:“你別發火,我會撤的。隻不過那些帳號要一點時間。你知道的。”


  她知道啊,她當然知道。宋時璋傳媒集團。龐大的營銷矩陣,無孔不入的打手。


  隻要宋時璋想告訴全世界應隱是個妓女,那麼第二天全世界都會覺得她人盡可夫。


  隻要宋時璋想告訴全世界應隱冰清玉潔,那麼第三天她應隱就會從人盡可夫變回冰清玉潔。


  翻雲覆雨,定義一個人的一生,對於宋時璋來說,一點也不難。


  那本劇本一直貼在她臉上,她也一直仰著頭,以至於程俊儀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過了安靜的很久,俊儀看到一行眼淚,被燈光曬得透明般,很快地滑過了她的臉頰。


  “麥安言,當初是你說他很安全,說他是湯總的朋友,說他有娛樂圈一半的資源,說隻是陪一陪出席。”應隱的口吻始終冷靜,隻有肩膀抖得厲害:“你是金牌經紀人,但我不是你最值錢的資產,是不是?”


  麥安言跟著她的聲音一慟,慌神了起來:“小隱,小隱!別這麼說,你永遠是我的影後,是中國最好的女演員。”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打電話給湯總。”


  辰野娛樂的大老板湯野,當甩手掌櫃已久了,半夜接了這樣一通電話,沉默許久,答應跟宋時璋聊聊。


  其實兩個好友之間,又有什麼好公事公辦聊的呢?湯野不過說:“不是你這麼愛人的。”


  宋時璋回他幾字:“她不夠乖。”


  半個小時後,熱搜還是撤了。因為是半夜上的,因此看到的人不多,但還是有零星聲音說,前有送高定後有探班,兩人分明是好事將近。


  “他選擇在半夜上,已經是他高抬貴手。”麥安言也被搞得精疲力盡,此刻狠狠地抽著煙:“你別再惹他了。”


  “要不要我脫光了衣服躺他床上?”應隱微諷。


  麥安言知道她是故意說氣話,卻認真勸起她:“你不是一直想嫁個豪門嗎?宋時璋還不夠豪?你要多有錢,才能進到你的眼?”


  應隱眼淚都笑出來,清亮的。她揭下劇本,俊儀得以看清了她的臉,微笑的、雙眼明亮的、布滿眼淚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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