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輕聲問他, 他們現在算不算是朋友。


  蘇稚杳原本沒想把事情挑得這麼明,還沒到時候, 可她當時沒沉住氣。


  盡管大家族年味不濃, 但一家子聚在一處,歡恰聊笑, 說說體己話, 除夕夜喜氣的氛圍多多少少總有一點, 而她卻把自己隔絕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說不冷清是假的。


  可就是再冷清, 她也不想出去。


  去外面做什麼呢?看溫竹音和蘇漫露拉著她父親溫馨,聽一群勢利眼的長輩們虛偽假笑, 還是去陪著老太太翻看老黃歷, 擇吉訂下婚期?


  她寧願自己待著。


  蘇稚杳不是感覺不到寂寞,否則她也不會在和賀司嶼闲聊中,眼睛裡一直掛著笑意。


  孤零零時,有人說說話,就很容易開心。


  社交圈裡的感情都太虛浮了,就像奶奶說的,她是蘇家唯一認定的親孫女,才有那麼多名流千金捧著她, 所以維持表面關系足矣, 她不是什麼人都講真心話。


  賀司嶼不一樣, 他遠在社交規則之外, 剝離規則, 高於規則,不屬於任何枝節。


  旁人都很忌憚他,但和他聊天,蘇稚杳卻難得放松,因為少了許多顧忌。


  因此他一說要去忙,蘇稚杳就被情緒的落差牽動,或許是有那麼些不舍,一時很想問,就問了。


  當然蘇稚杳有私心,本來一開始接近就是為了依仗他的人脈擺脫合約牽制。


  但也不全是假意,和他相處時產生的心情,不說七八分,好歹有三五分是真的。


  蘇稚杳下巴隔著羽絨被,壓在膝蓋上,注意力集中在這通電話,靜靜等待他的回答,呼吸都不由放慢。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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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地一聲爆裂,掩蓋了電話裡的聲音。


  響聲亮如子彈出膛,蘇稚杳應激反應,像是自己的胸口被貫穿,嚇得心髒都抽搐了下。


  她撫撫心口,望向落地窗,窗外五顏六色的焰火綻放,照亮如晝。


  又是該死的煙花禮炮。


  不同的是,這回很近,線形冷煙火迸射向天空,在夜幕組成了一個“杳”字。


  這裡是私人遠郊,遠離城區吵鬧,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程覺放的。


  蘇稚杳緩口氣,平息下來,趁煙花燃放的間隙,問電話裡的人:“賀司嶼,你剛剛是不是說話了?”


  沒等賀司嶼回答,又是一記砰響。


  “程覺在外面放煙花”蘇稚杳衝著手機,說話聲亮了些,手心捂在唇邊想格擋住噪音:“太吵了,我聽不見。”


  對面靜幾秒。


  賀司嶼水波不興道:“嗯,先這樣。”


  隨後,手機屏幕顯示通話結束,外頭的禮炮還在砰砰砰響個不停,沒有休止。


  蘇稚杳煩得腦仁疼,蹙起眉頭,赤腳踩下地,大步過去扯住兩面窗簾,唰得一下合得嚴嚴實實。


  回到床上,蘇稚杳裹在被窩裡編輯短信。


  她準備拿出自己最大的誠意,破天荒地熬個夜,在零點的第一秒給賀司嶼這個還沒搞定的好朋友新春祝福。


  ……


  京市已是深夜,而紐約驕陽當空。


  曼哈頓最昂貴的one57摩天大樓頂層復式公寓,明亮的書房裡,賀司嶼垂著眸,不知在沉思默想什麼。


  過片刻,叩門聲響起三下。


  賀司嶼斂神,摘掉藍牙耳機:“進。”


  開門,徐界立於門口:“先生,有客。”


  “什麼人?”賀司嶼起身,將那本陳舊的《聖經》擱回到書架。


  在賀司嶼身邊做事最忌諱磨蹭,可徐界似乎不太敢輕易開口,欲言又止:“您母親,和……”


  沉重的古書回歸原位,賀司嶼指尖靜止在硬厚的書脊,沒再動。


  幾乎是同時,他眉眼冷下幾度。


  在蘇家莊園過春節的這幾天,倒是沒有蘇稚杳以為的那麼煎熬。


  年初一程家有拜年走訪的習慣,那晚程覺在蘇家做過客後,就連夜驅車回了市區。


  而溫竹音和蘇漫露借口回娘家探親,也在翌日離開了莊園,與其在這裡受排擠窩氣,不如自己走來得體面。


  這麼一來,蘇稚杳覺得自在多了。


  蘇老太太多留了孫女兩天,到年初七,蘇稚杳才從遠郊莊園回到市區。


  過年這些天,蘇稚杳時不時就給賀司嶼發短信,內容無非是向他道早晚安。


  盡管賀司嶼不怎麼回。


  但她很積極,仿佛是抱了和他非友即敵的決心。


  蘇稚杳猜想,他人應該還不在京市,否則依他的性格,肯定會及時找她,將事情一並算清楚,互不相欠。


  他不在,著急也無用,何況再過兩天,她另有重要安排,顧不得周圍那些惱人的事。


  蘇稚杳訂了初九去滬城的機票,初八那天,她提前結束練琴,從琴房回到御章府。


  天是陰的,要暗不暗,像一層高密度的灰白棉花裹著未落的雨雪,團在傍晚的殘光之下。


  途中,蘇稚杳靠在車後座看手機。


  名媛群裡今晚很鬧,都在艾特她,蘇稚杳大致翻了翻消息,是大小姐們又在組局聚會了,說是年後第一聚,要她一同去Falling消遣。


  Falling是一家會員制清吧,場子裡有職業歌手和樂手駐唱彈奏,環境清雅,格調抒情,倒是個女孩子小酌的好去處。


  蘇稚杳一不喝酒,二不交友,酒吧這種地方,她向來不會去,但這回不去就顯得太不合群了。


  私家車在御章府別墅前停下。


  蘇稚杳還在糾結要不要“維持表面關系”,先聽見楊叔說到了。


  “楊叔,我上樓換套衣服,還要麻煩你再送我去Falling,晚上我有個聚會。”蘇稚杳還是決定去走個過場。


  楊叔如舊親切:“好,沒問題。”


  別墅大門虛掩,幾盞水晶吊燈都開著,一樓的玄關過道到客廳亮亮堂堂。


  說話聲隱約,家裡是有人在的,看樣子是溫竹音從娘家回來了。


  蘇稚杳習慣了視而不見,走路輕,立在玄關處換鞋,偶然留意到架子上,賀司嶼的那把黑傘還掛在那裡。


  她一邊俯身拉下靴子側鏈,一邊想著,這天看著是有雨雪天氣,等會兒出門帶上這把傘。


  “小杳是你的女兒,漫露就不是了嗎?她也是你的親閨女啊!”


  溫竹音哀痛的聲音響起。


  聞言,蘇稚杳驀地僵住,愣愣抬起頭去聽。


  “那年你要履行家中婚事,同我分手,我沒和你鬧,就是分手後驗出身孕,我都不曾找過你,若不是醫生說我的身體,打掉孩子可能終身不孕,我絕不會生下漫露……我一個人將漫露拉扯到十幾歲,受了多少冷眼你知道嗎?”


  溫竹音聲線悲切,漸漸含了抽泣。


  “蘇柏,我沒有一刻想過要打擾你,當年也是意外,才被你知道漫露的存在。”


  “阿音……”蘇柏話音欲言又止。


  溫竹音的泣訴聲打斷了他:“蘇氏董事長有私生女這事兒說出去不好聽,有損公司名譽,你隻能隱瞞漫露的身世,我理解,你的家人如何給我臉色都不要緊……可是蘇柏,這對漫露公平嗎?”


  “她明明也是蘇家血脈,在旁人眼中,卻隻能做一輩子倒賠的繼女……”


  溫竹音很會拿捏男人的心理,就是哭,也哭得很巧妙,哽咽聲微微的,像是強忍不住才溢出來,惹得人心碎,讓人覺得她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女人,為他受盡了屈辱。


  每當她這副很柔弱的樣子,男人總能產生一種心理,再不疼惜她就是彌天大罪。


  仿佛這世上,隻有裝弱,愛哭哭啼啼的人,才配得到疼愛。


  蘇柏也的確給出了他滿分的憐愛,語氣心疼得不行:“知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阿音,當初的事,你我都沒有想到,如今到這境地我也很無奈,如果早知你那時有孕,我就是和家裡鬧翻也不會和你分手……你放心,杳杳有的,我絕不會少了漫露。”


  蘇稚杳像是被敲了一悶棍。


  腦子一時凌亂,木訥在那兒,艱澀地清理思緒。


  蘇稚杳的媽媽體質弱,頭胎宮外孕終止了妊娠,第二胎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子,卻患有先心病,出生不到半年夭折。


  她媽媽一度抑鬱,多年後,才順利生下蘇稚杳,有了第一個健康的寶寶。


  蘇漫露年長她四歲左右。


  所以,蘇漫露的確是她爸爸結婚前,就和溫竹音有的孩子。


  荒唐,這太荒唐了……


  現在蘇漫露也是爸爸親生的,他們真的是一家人了……那她呢?她算什麼?


  蘇稚杳心髒難以自控,跳得很重,斷線木偶一般,都忘了呼吸。


  她終於懂了蘇漫露那個眼神。


  是恨。


  恨她把那份本該歸屬於她的寵愛悉數佔盡。


  四周的空氣稀薄而壓抑,蘇稚杳就快要窒息了。


  她不是個喜歡逃避的人,但眼前這個事實太駭人,她還沒做好面對的準備。


  突然覺得這個地方人地生疏,蘇稚杳指尖掐住手心,怔怔地退出門去。


  別墅客廳裡,溫竹音端坐在沙發,恰如其分地帶出一聲嗔怨:“說得好聽,可你隻為小杳做好了打算,何時為漫露的婚事操心過?”


  “我是擔心漫露不願意。”蘇柏拍拍她背安撫,話聽不出是真是假。


  “跟我你就不要做樣子了,小杳不懂你的苦心,我是旁觀者清。”溫竹音抬眼去看他,全然是賢良淑德的模樣:“和程家這門親要是成了,小杳過去就是一輩子享福,這麼好的福氣,偏她還怨你氣你……”


  心思被看破,蘇柏略有些心虛,躲開目光,避重就輕回答:“結婚是大事,這樣,明日我問問漫露,她要有喜歡的,我找個推不掉的媒人,把事定了。”


  溫竹音抹了下眼淚,不說話了。


  蘇稚杳去了Falling。


  酒吧就是用來尋歡作樂的,大小姐們光是穿搭就大費心機,緊身裙褲勾勒好身材,性感但不暴露,酷辣但不失高貴,身上每個毛孔都透著“玩夜店老娘就沒輸過”的姿態。


  隻有蘇稚杳還是白日裡的常服,脫去皮草外套,一身奶糖色針織連衣裙,領子和袖口是軟糯的毛茸設計,氛圍慵懶,露出的鎖骨和那截細腰又格外勾人。


  人群中,她反倒成了最特別的。


  其他人有的在卡座嬉鬧,有的在和新結識的俊男曖昧聊笑,唯獨蘇稚杳一個人伏在吧臺。


  清吧的光調得很暗,團團光霧虛朦,秀場鋼琴旁,穿小禮服的女人正在演奏G小調小步舞曲。


  一杯特調白蘭地下去,蘇稚杳託著腮,腦袋已經有些暈眩了。


  琴聲迷人,她感覺自己逐漸向下沉淪,溺在了這個縱情聲色氣氛裡。


  調酒師很帥,是清吧特邀的國際雞尾酒大師,Falling的招牌,很會撩撥女孩子的心。


  從蘇稚杳坐到吧臺起,他就表示,今晚隻為她一人服務。


  水晶杯中一朵可食用玫瑰,酒紅色的液體沿壁注入浸沒,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霧槍,手法純熟地由上而下噴出霧氣,像表演施魔法,杯中的血色玫瑰瞬間被照在璀璨星空下。


  他將這杯酒紳士地推到她面前。


  用帶點旖旎的嗓音,輕笑說,這叫玫瑰花的葬禮。


  蘇稚杳盯了半晌的酒,忽地抬頭衝他笑了下,託起水晶杯,一杯酒一口氣含到口中,雙頰鼓鼓,一點一點往下咽。


  這酒濃度不低,烈得她直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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