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獨自進入樓燁房中,一燈如豆,營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山雨欲來。


我摸索著向前。


「是你。」


樓燁坐起身,目光炯炯。


他的語氣仍然沉穩,絲毫不會覺得他此刻已經是春情媚毒入骨。


「世子有難,我不忍心世子這樣的好人受苦。」我輕聲說著,逐漸摸到臨時搭建的床褥。我知道樓燁正躺在那裏,隻要我的手再往前一寸、一寸,就可以觸碰到他灼熱的身軀。


我還記得,從小,我的長姐便喜歡樓燁。


為著樓燁,我在長姐那吃了不少軟釘子。


更是為了樓燁,長姐故意在花燈會上將我帶出去,又蓄意將我丟掉。


現在,樓燁就在我身前,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他。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可以。你先出去罷。」


樓燁低低咳了一聲,難得有幾分不自在。


我彎腰坐下,伸手撫平他因為痛苦而微微皺起的眉眼:「世子救了我,我也想報答世子。」


如若不是樓燁,揚州城難平的水匪之患或許就能要了我的命。


我其實很慶幸樓燁帶出了這樣一支可以保家衛國、軍風清正的隊伍。


使我免於危難、救雲城百姓於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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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姐喜歡樓燁,然而樓燁自小與我定了親。


這其中,樓燁並沒有錯。


他從未喜歡過長姐。


「世子是英雄,我想成為英雄的女人。」我伸出一雙藕臂,輕輕環住他勁瘦的腰身。


樓燁的身體很燙,像一塊快要燒壞的炭火。


我聽到他抽氣的聲音。


「很難受嗎?」我問。


「我同你說過,我的未婚妻失蹤很久了,世子府與尚書府一直在尋她,」樓燁不答,轉而道,「做我的女人,即使是妾的名分也無法給你。倘有一天她回來了,你也需敬重她。」


尚書府?


我不太相信。


「將軍總不會虧待我。」我輕輕靠在他胸前,嘴角微微彎起。


樓燁低嘆一聲:「你們都是可憐人。」


「先解決西疆的蠱毒吧。」我伸手推他。


樓燁乖乖躺下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笙兒。」


我輕聲念出二字。


這是我在花樓的花名,我已不太記得從前我是叫什麼名字。浸淫青樓多年,我早已被調教得幾乎要忘了自己曾是尚書府的千金小姐了。


「笙兒。」


樓燁跟著喊了一聲。


他細細描繪著海棠花的紋路,近天光大亮的郊野,一朵重瓣海棠盛開得極為嬌艷。


……


自這晚過後,我又回到了軍隊後方陣營。樓燁竟也不曾找我,顯然是毒解了,不再需要我了,也可能是他自覺對不住我、又或者對不住尚書府的未婚妻。


我並不糾結於此。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他總會再次找到我。


到了京城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真正入京的那一日,正是晴光大好。我向伙夫營的諸位略一告辭便離開了,直到世子親衛親自來尋我,才發現我早已溜之大吉。


5


入府之後,我才知道許多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我與母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母親順利領我回府的那日,堂屋裏,長姐失態地打翻了茶盞,卻推說是高興。


母親是個病弱的美人,在關於我的事情上卻是少見的剛強。


在旁人都說要再驗一驗的情況下,隻有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咬定我就是她的女兒。她輕柔地捏捏我的臉頰,說她在夢裏見過我很多次了,說她怎麼會不認得自己的女兒呢。


我告訴母親我是被揚州一對夫妻收養,第二日卻傳出我是娼妓的流言。


他們說得明明很對。


娘親卻大怒,替我更名為宛清。


我歸來,隻有母親是真的高興。


或許還得加上樓燁,那是一個真正的君子。


娘親病弱,偶爾出去也是求佛。我便多花費心思在娘親身上,時間一久愣是連樓燁此人都快忘記了。聽說他甫一回京,聖上便又指派他去了北方平定霍亂。


外頭的流言我不怎麼在意,娘親倒是氣得不輕。


在花樓裏頭,什麼下三濫的話是我不曾聽過的。


長姐常來安慰我:「笙兒,你不必掛懷於心,外人都不知你是何等的花容月貌。見了你,哪個男人還會在意你的過去?」


「娘親已為我更名,我現在叫宛清。」


至於虞,我實在是不想提起這個字。


而長姐,她下回還是會當著眾人的面喚我笙兒。


國公府上門來換親之後,長姐真的開始熱衷於安排我的親事。我也見過不少青年才俊,他們有的鄙夷我、有的不顧流言蜚語決意娶我……


形形色色,我沒能再見到樓燁那樣的人。


近入秋了。


又是一度賞菊宴。


長姐近來得了與定國世子爺的婚事,可謂春風得意。


「這就是你家妹妹吧?可真漂亮。」


有姑娘驚嘆道。


長姐嘆了口氣,哀怨著說:「這就是我家那命苦的笙兒妹妹,她是那不入流的地方出來的。若有什麼不對,你們可得擔待些。」


那姑娘一愣,不再誇贊我了。


「攤上這樣一個花娘做妹妹,」上了年紀的貴婦人果然如此地看了我一眼,寬慰長姐道,「無妨,待你嫁入國公府便好了,哎喲你這倒楣日子,不過也罷。」


長姐說:「我奪了笙兒妹妹的親事,總得替她尋一位好夫婿的。」


婦人又嘆了口氣,誇贊一番長姐是如何懂事孝順。


諸如此類軟刀子,我在京中已是見過不少。


宴會未半,僕役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有什麼可值得驚慌的?」


「門外、門外有個瘋婦要找虞家小姐!說虞小姐害死了她的侄兒!」僕役跪下說著。


「什麼人竟然汙蔑我尚書府二小姐,我非得讓她進來對峙個清楚!」長姐佯裝震怒,眼神中卻是濃烈的興味。她對接下來的一切了若指掌。


今日這場鴻門宴註定是逃不過了。


「長姐,我想先離開了。」


我故作驚惶道。


虞綰綰握住我的手,強硬道:「你不想看看嗎?」


我說:「不,我不想。」


虞綰綰摁住我,說:「你必須看。」


外頭的瘋婦果真是雲城那位,原本她可以在雲城繼續活著,偏偏要為了虞綰綰許諾的千金來京城摻和。先前樓燁諒她鰥寡未曾罰她,我也不曾再理會她。


今日她卻自己來了。


她在宴會上大肆宣揚一通,無非是我如何勾引她那好侄兒,如何如何水性楊花、如何如何與樓燁茍合。


還說我的身上有一朵花樓的描畫,大可以撕開我的衣裳查看。


虞綰綰嘴角微微勾起,興致不減。


她眼神饒有興致地看向我,目光似要穿過我的衣衫將我窺視個幹凈。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皆聚集在我身上,我被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瘋婦繼續說了。


先前樓燁那般護我,她自也是各種添油加醋。


說我與樓燁如何如何纏綿,二人如何不分晝夜在營帳中廝混。


說得可跟戲文似的。


眾皆嘩然。


虞綰綰也是鐵青了臉,轉而厲聲呵斥道:「住口!世子也是你這愚婦可以編排的?」


「依我看,這等不分青紅皂白編造事實之人,就該下十八層地獄受拔舌之刑!」


虞綰綰氣得面色一陣青一陣紅。


我起身,順了順她的背脊,溫聲吩咐道:「沒聽著長姐說的話嗎?還不帶下去拔舌。」


「虞宛清!」


虞綰綰怒道。


「長姐想讓我看的就是這瘋婦?」我不解,「我與樓世子怎會相識?樓世子是姐姐的夫婿,我怎麼會搶自家姐妹的夫婿,可見她都是胡言亂語。」


虞綰綰打量我一二,見我還是那麼膽小氣順的模樣,這才緩了一口氣。


「諒你也沒這本事。」


底下僕役開始七手八腳地把瘋婦帶下去拔舌。


我邊給虞綰綰順氣邊指揮道:「此人如此狡詐,捏造事實想氣死我長姐。務必不能要她好過!長姐說了,該拔舌。未免這瘋子出去害人,這雙腿也折了吧!」


虞綰綰瞠目結舌。


她、她什麼時候說過?


眾人看向我倆的眼神也帶上一絲考究。


不愧是一家的姐妹,都是如此地惡毒。


傳下去,娶妻不娶尚書女!


尚書女一家毒婦!


瘋婦驚慌尖叫:「虞小姐!虞小姐!不是你說我來揭發這賤人,你就保我吃穿不愁的嗎!虞小姐!啊啊啊啊——」


很快,她便被拔了舌,折了雙腿。


6


賞菊宴不歡而散。


父親斥我為何設計陷害長姐。


虞綰綰坐在父親右手邊,享受著父親的垂愛,柔柔落淚:「我無論何時都帶上妹妹,都是為了妹妹好。不曾想她今日竟叫那瘋婦毀我名聲,竟還膽大包天去編排樓世子。」


「你可知錯?」父親問。


「宛清知錯。」


我迅速地應承了。


「果真是從煙花柳巷出來的女子,心術不正!」父親大怒,給了我一巴掌,指著我罰我去跪祠堂,還不許娘親來探望我。


我自幼不受寵,娘親也在父親面前說不上話。


父親偏愛姨娘與長姐,隻有祖父憐惜我,將與定國公府的婚事給我,想要借國公府勢力護我,卻不想這更是一張讓人眼紅的催命符。


祠堂森冷,秋日的風來回穿堂。


我小小打了個哈欠。


隔日一早便發起高熱來,娘親衣不解帶地照料我。虞綰綰來看望我,不顧娘親在場自顧自警告我:「樓燁已經是我的未婚夫,你不要再肖想他。」


娘親冷了面:「樓世子心明眼凈,魑魅魍魎別來丟人現眼。」


外祖勢大,娘親並不懼虞綰綰與其母。


「姐姐,我從小就沒有同你爭過。父親的寵愛也好、樓燁也好,那時候我並不喜愛樓燁,隻要你想我給你便是了。可是你為什麼還要蓄意將我發賣呢?」


虞綰綰大驚失色,我繼續說:「我被拐走的時候,你分明看見了,你為什麼不出聲?你為什麼不救我?是不是那拐子——本就是你們尋的。」


「原來是你!」


娘親發了狠,死死拉著虞綰綰。


「你、你再瞎說!」虞綰綰瞪了我一眼,奮力掙開,落荒而逃。


娘親漸紅了眼。


她哆嗦著拉住我的手,伏在我身上「嗚嗚」地哭了出聲:「宛清!宛清!你怎麼不早說,為娘再怎麼懦弱也會替你討個公道的呀。」


或許是真的為母則剛。


娘親開始不顧病體頻繁社交,時常往外祖家去,娘親從前還敬父親,現如今卻隻在意我了。


一開始,是那無舌瘋婦被人放了出來。


每每虞綰綰出行,便爬上前去拽她的裙角,地面上一道道血痕,虞綰綰駭得不行,當街便著人亂棍打死了她。


血花飛濺了三尺,虞綰綰精心換上的衣裙便又穿不了了。


彼時,娘親攜我端坐酒樓廂房觀賞這一幕。


「宛清,為娘會讓她們都付出代價的。」娘親摸摸我的頭,眸中止不住地虧欠。愛人時,便總時常頗覺歉疚。娘親於我,就是這種心態。


如今京中關於我的流言已經少了,也無人再提及笙兒。


倒是長姐,由於當街杖殺瘋婦,倒是從才女轉為惡名。


「娘親,其實我自己也可以。」


我淺淺地笑了。


娘親眼神堅定道:「從前是我錯了,叫人騎到我頭上來。往後我會養好身子,我在一日,就無人敢辱你。」


傍晚我與娘親用完美食歸家,父親卻勃然大怒,呵斥我與娘親。


虞綰綰站在父親身後,一張小臉蒼白,眼神裏卻是滿滿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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