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嗯?”隻是從他喉嚨裡發出悶沉的音節就讓人甘願妥協。


  電話鈴聲來得不合時宜,蘇青迷迷糊糊摸到手機,見是蘇南的來電,隻好坐起來接聽。


  電話那邊先傳來聲音:“小青……能聽到嗎?”


  “你說。”


  床上的重量輕了些,蘇青餘光瞥見孟敘冬摸起打火機到窗邊引燃了一支煙。


  那餘煙透出窗戶縫隙,乘著绀青大鶴直奔玉京。


  “哦,還以為我信號不好呢。”蘇南輕聲笑了笑,“媽睡覺了,趁這會兒我趕緊給你打電話。”


  蘇南是這場世紀冷戰裡最偉大的雙面間諜,每天都給蘇青報告艾秀英的動向。


  蘇南不敢撺掇豆豆在姥姥面前可勁念叨小青,可今晚不知道回事,豆豆自己問起,為什麼姨姨和姨父不來澡堂,問他們家在哪兒。


  艾秀英接了一句,是啊,他們家在哪兒呢。


  蘇南不知道該不該把他們住在招待所的事情告訴艾秀英,還有應來的事。


  “你別說啊,免得她覺得你背地裡和我通氣,她是會真為了你傷心的。”蘇青跪坐著講電話,撈起男人的衣服蓋在身上。


  電話那邊陷入了片刻沉默,接著又笑:“你啊,還要不要回來了?”


  “要啊。”答得幹脆。


  講了一會兒才結束通話,蘇青倒在枕頭上,失去了興致。


  孟敘冬為她蓋被子,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動作叫他睡下來,然後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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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啥?”他嫌棄。


  “睡覺啊……”她沒有抬頭,軟軟糯糯的話語撓著他皮膚。


  “睡不著別賴我。”


  “你這人怎麼記仇呢,孟敘冬你可就我一個老婆……”


  孟敘冬側身擁著她,下巴虛貼她額頭,“別貧。”


  入冬以來天亮得愈來愈晚,七點過才有點光的蹤跡。


  蘇青感覺有點喘不過氣,睜眼發現孟敘冬大喇喇攤手壓在她身上。她想也沒想便一把推開,不料險些讓他滾下床。


  “幹什麼?!”孟敘冬趔趄一步站到地上,瞌睡全醒了。


  蘇青攏了攏被角,眨巴眼睛裝無辜:“睡迷糊了。”


  孟敘冬繃緊下颌角,注視她片刻,終是無奈嘆息,扯起衣衫套上。


  蘇青起床活動筋骨,跟著收拾去打水,習慣性打開手機,看見了一條未讀。


  在南方務工的老鄉發來的。


  “小青你在老家是嗎?最近一直有人在打聽你,都問到我這兒來了,我想還是有必要提醒你一聲……”


  孟敘冬從水房回來見蘇青還坐在床邊,語氣軟和了些:“吃什麼?”


  蘇青回過神來,還衝他笑了下,“沒事兒,你趕緊去工地,一會兒春和該來叫你了。”


  “又怎麼了?”孟敘冬微微蹙眉。


  “沒有……”蘇青撒嬌似的推著孟敘冬出了房間,“注意安全啊,早點兒回……”


  “知道,這天兒也幹不長。”孟敘冬按住蘇青腦袋,唇角牽起微不可查的笑意。他偏頭看見什麼,揚下巴,“小來。”


  蘇青跟著探出頭,見應來站在走廊裡。她瞟了孟敘冬一眼,回避視線,“我找小姑。”


  孟敘冬揮手離開。


  “網吧不想幹了?”蘇青把應來叫進屋。


  “不是……我這外套穿好久了,能不能借你的衣服?”


  入住招待所的時候蘇青買的大多是貼身衣物,身上的大衣和一件棉服來回穿。她挑了挑眉:“叫小姑父給你買。”


  “那多不好意思……”


  “你還不好意思啊。”蘇青上下掃應來一眼,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就給孟敘冬發消息。


  估計他在開車,沒能回復。


  “今天不上班?”蘇青問應來。


  “難得休息好吧……”應來注意到櫃子上的書,拿起面上的一本書翻看,“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小說,講什麼的?”


  “縣城女孩的故事。”


  “不是意大利的書麼。”


  “意大利就沒縣城了?”蘇青低頭盯著手機,“你拿去看吧,我以前就看過。”


  “看過還看,這麼好看?”


  “要不暢銷呢。”


  應來對蘇青的品位多少有點了解,“你不是不喜歡大眾的東西麼。”


  老蘇那個年代文青還不是貶義詞,蘇青理所當然地繼承了他的文藝氣息。


  如今這時代文青的意思是裝腔作勢,愛好讀書或電影不再是拿得出手的愛好,這表示一個人除了時間一無所有。


  細數大師的名字是連靈魂也貧乏的人的標識,不代表品位。品位真正的代名詞是昂貴,愈是必須品才愈能彰顯品位,衣裝、食物甚至小到一個玻璃杯。


  蘇青不知道怎麼回答應來,索性沉默。


  應來也沒在意,坐在椅子上捧著書,逐字逐句讀得認真。


  像看見自己掩埋在回憶裡的青春年代,這場景本該讓人感到安寧,然而蘇青握著手機的手指甲泛白,呼吸漸漸變得短促、焦躁,仿佛有現實的光曝曬頭頂。


  手心傳來振動,孟敘冬回復了,沒說話,直接轉了一筆錢。


  “錢我轉你,你自己買去?”蘇青說。


  應來一愣:“你不和我一起啊。”


  “都這麼‘獨立’了,還要我陪你買衣服?”


  應來努了努唇角,慢吞吞放下書,“那好吧……回頭結了工資我還你。”


  蘇青隨口嗯了一聲,反應過來擺手嫌棄:“誰要你還,就在附近商城買啊,要講價,省著點花。”


  “知道了……”應來拖長音,關合房門。


  手機黑色屏幕映出一張失神的臉,蘇青深吸了口氣,打開手機將小武從黑名單裡放出來。


  “是你嗎?”


  文字發出去的同時一個紅色感嘆號出現,小武也已經刪了好友。


  以為永遠不會有人發現,她曾在南方的夜總會賣酒。


  可還是有人查到了。


  解放前有過雪茄女郎,女人在上海灘最繁華的場所向男人兜售雪茄。隻能由女人來售賣的雪茄,售賣的不僅是雪茄本身。


  酒也是這個道理,賣酒和陪酒本質上無甚差別。沒有人會去細究你做到了哪一步,反正在夜總會那種地方離賣春也不遠了。


  蘇青明白,甚至讀過“服務員到妓女不是下墜而是一種平移”的田野報告,但那時她太需要錢了。高中任教的資歷拿到私企就是一張白紙,她需要證明自己有入場資格,而不是一遍遍解釋放棄編制的原因。


  那個很早就從縣城出去打工的老鄉給她介紹了一份工作。


  那一年她白天在便利店打小時工,晚上在夜場賣酒,盡可能睡六個小時,還有兩個小時在通勤路上一邊偷吃飯團一邊看資料,準備會計考試。老破小合租的女大學生詫異她一年過六科,她更奇怪怎麼會有人要花兩年甚至五年。行情不好,但哪兒哪兒行情都不好,多一場考試對她來說沒有挑戰。


  她的挑戰早已貫穿生活每一寸縫隙。


第17章 017說話沒羞沒臊的沒安好心


  017


  蘇青關掉手機屏幕,又再點亮。


  通訊錄置頂隻有一個,AAA 水電工全能冬子。聊天記錄沒幾句話,吃什麼,下樓,回家了,感情貧乏。


  下午四點過,天色昏沉欲墜,蘇青在街口等到破面包車。街燈輝映下銀灰色車殼陳年的傷疤矚目,孟敘冬從車上下來,手裡拎一袋打包盒。


  “這家盒飯可好吃了,十塊錢三葷自選!”陳春和裹著厚重軍大衣樂呵呵地說。


  特意從帶回來的盒飯,隻有從這小子口中說出來不顯得心酸。


  蘇青迎上去,從孟敘冬手裡拿過打包盒,一隻手捧底部。回來的路不短,落在手心的飯盒竟還很熱乎。


  細雪灑在他們頭頂,鑽進衣領,她嗔聲埋怨他怎麼不戴圍巾。或許戲過了,他奇怪地看她一眼,“會弄髒。”


  “可以放在車上呀。”


  孟敘冬沒再回應,蘇青沉住氣跟著回到房間。


  將盒飯放在櫃子上,她自言自語般說:“應該有張桌子的。”


  “啥?”孟敘冬回頭。


  蘇青緩緩抬頭,盯住他的臉,“今天我一直想著你。”


  孟敘冬臉上的陰影有些微妙的變化,可仍看不清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到底蘊藏著什麼。


  沉寂半晌,他回過頭去分開盒飯包裝,“現在吃?”


  怎麼連這種話也不受用?


  心裡有鬼的人最是多疑,蘇青加重了語氣發嗲:“孟敘冬,你聽見我說什麼了麼。”


  “中午看你沒回微信就知道你沒吃午飯,這盒飯真的還行。”孟敘冬坐下來,分一雙筷子給她,“你要是吃膩了外邊做的,等收工了我回來給你做,這兒有公用燃氣。前些年還用煤,都統一改造了……”


  “你別不好意思啊。”蘇青笑著,忽然撞進他目光,心下一驚。


  復雜的,審視的,要看穿她靈魂一般。


  燈光下她的恐慌無措躲藏,他卻又視若無睹,語氣如常,“吃啊。”


  工地盒飯的溜肉段過鹹,鹹得發酸。蘇青慢吞吞咀嚼,喉嚨滾動,艱難吞咽,“孟敘冬,我想你了。我說想你,你怎麼都不理我?”


  “我還不清楚你,說話沒羞沒臊的沒安好心。”孟敘冬哂笑,又變回那不正經的樣子。


  還是不要說了。


  像那年夏天,出於對發小的照顧,他打撈起了破碎的她。現在成了他的妻子,他會更講義氣。


  和以往相比,這餐飯吃得有些沉默。收拾餐盒的時候,孟敘冬忽然湊近,“有多想我?”


  蘇青一怔,佯作強硬:“不想了。”


  孟敘冬輕輕推了她一下,就在以為惹他生氣了的時候,卻聽見他近乎呢喃的低語,“忙不了幾天了。”


  大雪封了路,工程徹底停擺,最後一批工人也走了。


  兩人在房間裡待著,床尾的老電視播著老時代港片,槍聲砰砰砰響得聒噪,沒人聽。


  “當我們抽空見面時,我覺得她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滿意,她談論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她除了結婚、房子還有孩子之外,已經看不到別的東西了,也不想看到別的……”《我的天才女友》人民文學出版社,第 260 頁


  蘇青翻著書,察覺旁人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好一會兒了,她翻過一頁,不經意般說:“男人不能闲著,你還是去找個事情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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