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鍾玫電話收線,轉過頭來,一秒投入慈母多敗兒的戲碼,“看你逞能,摔成這樣。那群亡命徒,你怎麼硬剛?你們不能再住招待所了,不安全。原來那公寓離老街也不遠,我已經安排人去打掃了——”


  孟敘冬漫不經心抬眸,“你們倒是把事情趕緊解決了啊。”


  鍾玫波瀾不驚,“正經結婚,還是要有房子的。房子麼,要有人住才能保存得好,那些舊家具我暫時沒動,小青你有什麼想法到時候我們再來看。”


  孟敘冬笑,“那是江默濃的房子。”


  忽然聽到這個名字,鍾玫一頓,隨即又恢復了柔和面容,“你爸讓我打理這些老房子,我也沒辦法呀。以後還不都是你的。”


  廠大院是赫魯曉夫樓,密密匝匝,灰暗陰沉。那幢在馬路牙子上的公寓樓那麼與眾不同,牆上貼馬賽克磚,拱圓的藍玻璃。大堂有登記的保安,有電梯。房子隔音,不漏水,暖氣都有股香甜氣息。


  蘇青其實不太記事,尤其痛苦的事情,但從未忘記那段日子。在孟敘冬家的公寓,寄住了一個好漫長的冬天。那年他十二歲,她十一。


第40章 040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040


  車停在縣城批發市場,蘇青和孟敘冬一道下車。


  和父輩一樣,留在縣城生活的人總是更依賴熟人關系。孟敘冬的高中同學在批發市場做二手機生意,他要去那兒買手機。更要緊的是修復舊手機的數據,不知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手機要修一陣子,孟敘冬打算去汽修店看他那破面包車。蘇青沒發表意見,獨自坐公交車離開。


  朋友圈互動噼裡啪啦跳出手機。印象裡章晚成第一次參與,評論“是枝裕和”和一個咖啡的表情。


  蘇青扯了下嘴角,退回頁面,看見靜音的群組出現在前排。


  群裡話很密,都在談論一個東西。


  郝攸美發了“色”的表情,接著是莊綾說“怎麼不叫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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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軍點評:“有了老婆忘了爹。”


  原來每到草莓採摘季,大伙兒都會去幫忙。組織者自然是莊綾,不僅當臨時工,還花錢以茶樓的名義訂購。


  朋友相互照應,有來有往,很正常。


  蘇青熄滅了屏幕,到站下車。


  附近的改造工程復工了,工人聚集,澡堂一日比一日熱鬧。艾秀英坐在收銀臺數鈔票,蘇青笑嘻嘻打招呼,招來一記眼刀。


  蘇青展示奶奶給的燒肉,艾秀英更沒好氣,“哪個閨女像你這樣,吃別人的拿別人的。”


  蘇青努了努唇,徑自走向廚房。


  空氣裡有股不同尋常的香氣,蘇青掀開珠簾,果見蘇南正在搗鼓新購置的咖啡機,旁邊還立著一臺烤箱。


  蘇南聞聲回頭,笑:“中烘的瑰夏,試試麼?”


  蘇青屬於喝冰美式當喝偉哥那種人,對咖啡豆的認知僅限於阿拉比卡與羅布斯塔。怎麼發酵,怎麼烘焙也要介紹的精品咖啡店對她而言是麻煩。


  蘇南顯然有很深的樂趣,給蘇青衝了一杯拿鐵。奶泡綿密,浮在嘴唇上,蘇青輕輕抿去,笑說:“這至少四十八一杯。”


  “財迷。”


  “那也得有,還是有好。”蘇青捧著咖啡杯呼氣。


  “有錢和身體好,選哪個?”


  “嗯?”蘇青眨了眨眼睛,支吾說,“都要行不行。”


  蘇南笑著轉身,去看冰箱裡醒發的面團,準備做貝果。她小心地開口:“媽覺著孟敘冬沒錢,家產輪不到他。今天你們在鄉下,媽總覺著你們是去問老人家要錢的……”


  蘇青不知道說什麼好,“咱媽有心理陰影了。”


  “不管怎麼說,招待所哪裡是能長住的地方。我那套房子租約下個月到期,你們要是不介意……”


  “為什麼大家對房子這麼執著?”


  “人需要生存空間啊,錢最大意義是花錢買空間。”


  定時器響了,蘇南從玻璃盆裡取出醒發的面包放到砧板上切塊,準備做貝果。蘇青上前幫手,輕聲說:“擁有更大的空間,就會幸福嗎?”


  蘇南啞口無言。


  “這樣嗎?”蘇青問蘇南如何捏貝果,專注地與手裡的面團打交道。


  蘇南給烤箱插電,預熱烤箱,準備先做三兩個看看效果。


  “你給小來的那套書,我借來看了。”蘇南語氣平靜,“莉拉結婚後,和萊農見面談論的隻有婚姻,萊農覺得很難過。當年喬也是這樣想的吧?”


  那個年代英語系畢業生還沒有今天這麼難找工作,蘇南從省師範畢業後在市裡一家船運公司工作,章晚成是客戶老板。


  蘇南決定辭職的時候,蘇喬說風涼話,這是利用職權吃準你了,等著看吧,沒有好下場。


  蘇喬離開之際,蘇南正新婚。


  “你們最近有聯系嗎?”蘇青說。


  蘇南點頭,“他媽帶孩子,每天給我發豆豆的情況,很細致。像是在提醒我,我有多自私。”


  有了孩子,婚姻就變得更復雜了。蘇青斟酌著說:“好多雙親家庭出來的孩子,也還是會有心理問題。這是教育問題,和你們在不在一起無關。”


  “我知道。我說的自私,不是考慮到豆豆……”蘇南拿起蘇青捏的兩個貝果放入烤箱,烤燈鍍金了那卷翹的睫毛,底下是不願教人發現的落寞。


  “我隻是不想拋棄我的小孩。我不想變成那種人。”


  蘇青心念一動,從背後抱住了姐姐,長手長腳掛在姐姐身上,胡攪蠻纏似的蹭著面頰,“怎麼會,你是最好的媽媽,最好的姐姐。”


  蘇南躲也躲不開,起也起不來,隻好半馱著蘇青在廚房裡轉。


  “快下來!”


  “我不要,姐姐好香好軟,讓我再抱會兒。”


  蘇南笑得喘不過氣,忽然聽見極輕微的聲音,“你也是最好的你自己啊。”


  蘇南怔然。


  “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永遠站在你這邊。蘇喬一定也這樣想。”蘇青語氣篤定。


  艾秀英聽聞動靜探進廚房,見兩個閨女疊在一塊,莫名大怒,“像什麼樣子!趕緊給我做事去!”


  時光荏苒,八十年代文藝女青年,四十年後也淪為了現實主義。


  蘇青把幹淨毛巾送進休息室,又抱著一大堆用過的毛巾來到角落的洗衣房。


  殼面泛黃的老式滾筒洗衣機正在蓄水,狹小空間頓時嘈雜。


  猶如乘載記憶的火車,呼嘯著鑽進了心房。


  從粘稠的露天電影院散場,女孩們脫下衣衫扔進洗衣機,赤裸追趕著,穿過無人的澡堂,跳進浴池。


  蘇青往蘇南身上潑水,蘇南直往角落躲。蘇喬不管不顧站在池臺上,高聲頌詩,“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time is still a this same flowers that smiles will be dying!”電影《死亡詩社》經典臺詞,勸少年珍惜時光


  蘇青揮舞雙手,“Oh ,captain ,my captain!”


  那時正青春,夜晚都是金色的。


  澡堂關門了,蘇青拿著一袋貝果跨下矮階。


  破爛的面包車停在門口,蘇青腳步一頓,視而不見似的,朝著車站方向前行。想起發小群的討論,莫名有點不爽,連他們都知道草莓園的事,可他卻不第一時間告訴她。


  面包車也不鳴笛,緩緩行駛在行道旁,似乎要看她到底想做什麼。


  蘇青反而感到焦躁,最終停下步伐,回頭望著那車。


  老街燈光昏暗,擋風玻璃上雨刮器來回拍打,隻見駕駛座上一道影,旁的看不真切。


  忽然響了聲喇叭,蘇青呼吸一滯,而後松緩下來,邁步上車。


  車門甫一關合,蘇青習慣拉安全帶,還未坐正,便感覺氣息逼近。


  她一動也不動,以為他要做什麼,隻覺懷裡空落,他抽走了貝果袋子。


  “哦,”他特有的拖長尾音的語調,十分的不正經,“想吃獨食。”


  蘇青用力按合安全帶鎖扣,斜睨過去,“怎樣?”


  “買的?”


  “你猜。”


  孟敘冬拿出一個咬了一口,單手握方向盤,將車駛出。經過車站,才聽見他說:“我老婆做的就是香。”


  蘇青屏息一瞬,伸手搶回貝果袋子,又奪下銜在他嘴裡的半個,狠狠咬了一大口。


  孟敘冬牽起唇角,靜默片刻,說:“去麼?”


  很奇怪,竟然第一時間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蘇青咀嚼著面包,含糊地說:“行啊。”


  公寓樓在熱鬧的大街上,夜晚安靜,隻幾個從啤酒屋出來的醉鬼,拖著無可救藥的背影不知往什麼地方走去。


  蘇青有些失神,孟敘冬有所察覺般,說:“估計屋裡啥都沒有。”


  “來都來了。”蘇青拍了拍孟敘冬口袋,示意他拿鑰匙。


  公寓還沒通電,他們準備了蠟燭。


  小而溫馨的兩居室,由於屋子打掃得非常幹淨,不大看得出空置了多年。木頭家具,臺式電視機,牆上的啄木鳥時鍾已經不再嘰嘰喳喳報時。


  飯廳旁擺了一架老式鋼琴,面上的編鉤蕾絲收起來了,鋼琴漆面在歲月裡失去了光澤。


  蘇青不由自主打開了琴蓋,敲擊琴鍵。許久沒有調過音,有些走音。


  孟敘冬捧著蠟燭站在一步開外,蘇青有點不自在,準備合上琴蓋。琴聲轟鳴,他走來抵住了琴蓋。


  蘇青嚇一跳,忙丟開手,“沒壓到手吧?”


  “嗯。”孟敘冬重新抬起琴蓋,“你還會彈?”


  燭光在彼此眼眸中跳躍,蘇青錯開對視的目光,掃過黑白琴鍵,“不知道。”


  作為那個年代的文青,老蘇會彈幾首曲子,孟敘冬的媽媽也不賴。孟家有鋼琴,但不是人人都能摸得著,隻有蘇家的女兒能上他們家練琴。


  “小時候你不喜歡練琴。”


  蘇青有些訝異,笑說:“蘇喬喜歡的,我都不要喜歡。”


  “我練了很久。”


  不懂其中的邏輯聯系,蘇青隻當他想要顯擺,轉身摸向房間的門。黑暗的環境讓人聯想起恐怖密室,未知的期待刺激人神經。


  “房間的變化應該很大吧?”蘇青叫孟敘冬多點兩支蠟燭,擰開門把,走進房間。


  孟敘冬住過的次臥,那張單人木床和書桌還在。花玻璃臺燈也還在,是以前流行的觸摸按鈕,按一次燈光愈亮一節,小蘇青曾玩到燈泡炸裂。


  一切竟和十二歲的時候一模一樣。


  房間不大,然而蘇青徘徊著,始終沒有走出去。


  孟敘冬手撐著門框,靜靜看著她。


  蘇青莫名有些臉紅,“什麼?”


  “變化大麼?”


  “你高中就沒有住這兒了?”蘇青抬眼,忽見他來到了面前。


  “你這麼了解啊。”孟敘冬低下頭來。


  蠟燭放在彩色玻璃臺燈下,光點灑落一片,仿佛置身月夜的教堂。蘇青有點慌張,閉上眼睛的一瞬,聽見他促狹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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