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濂月伸手按滅了大燈,僅留他那一側燈光柔和的閱讀燈。


  南笳猶豫了片刻,還是將開衫脫掉,丟到一旁的沙發上,然後躺了下來。


  她轉頭看了一眼,周濂月平躺著,一隻手臂搭在了額頭上。


  他很久沒有出聲,她以為他睡了,撐起手臂去看,他一下便睜開眼。


  視線相對,被他目光注視的時候,像是浴在清冷的月光中。


  南笳別過眼,“你不吃褪黑素?”


  周濂月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卻並沒有動彈。


  褪黑素對他沒用,吃了之後半夜心悸,會有種身體控制權被剝奪,鬼壓床的痛苦感。


  南笳朝著他那邊側躺著,一時不說話。


  當沒人出聲的時候,才覺察到房間裡有多靜,那窗外的雨近得幾乎就下在耳邊。


  她閉上眼睛,想著找個什麼話題,寂靜中想了好一會兒,思緒卻越轉越慢。


  正當意識渙散,即將墜入睡眠前一刻,周濂月抬手關掉了他那邊的閱讀燈,然後緩緩伸手,將她一摟。


  她倏然驚醒,但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陷進他懷裡,呼吸間是幹淨的香味,他體溫渡過來,叫人恍惚而不真實的一種溫度。


  睡不著了。


  卻隻能裝睡。


  能覺察到,黑暗中,他是一直醒著的,像是個孤獨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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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灰雀的心髒)


  南笳忘記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


  在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半了。


  雨後的天光有種淡白的潔淨,周濂月已經起床,穿戴整齊地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面前擺著MacBook,一隻手裡夾著煙,另一隻手間或滑動一下觸控板。


  覺察到動靜,他轉過頭來。


  南笳看他一眼,“……你昨晚睡著了嗎?”


  單看他的臉沒有很明顯的疲色,當然或許因為他本身就臉色蒼白。


  周濂月吸著煙,淡淡地“嗯”了一聲。


  南笳起身拾起沙發上的外套,摸了摸口袋,裡面隻有房卡沒有手機。


  她納罕,周濂月瞥了一眼,指了指沙發前的茶幾。


  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看。小覃一般會給她打電話叫早,通話記錄裡果然有一通8點鍾打來的未接來電。


  可能她睡得太熟,沒接到。


  南笳說:“我得回房間了,洗漱過後還得去化妝——你下午走麼?”


  周濂月沒回答她,隻讓她先忙她自己的去,他一會兒還有個視頻會議。


  南笳回到自己房間,拿房卡刷開門,小覃在屋裡,桌上放著準備好的早餐和咖啡,咖啡用來消腫。


  小覃說:“笳姐你起來了。”


  “嗯。睡太熟沒接到你的電話。”


  “不是啊。”小覃笑說,“響了幾聲就被拒接了。”


  南笳頓了一下,“周濂月拒接的?”


  “應該是吧。周總拿他自己的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問你今天的安排。你不是下午兩點鍾才開拍嗎,周總就說讓我晚點再打給你。”南笳微微一愣。


  說話間,小覃伸手去碰了碰裝咖啡的紙杯,“好像已經不怎麼熱了,要換一杯麼?”


  “沒事,能喝就行。”


  南笳洗漱過後,回到桌邊吃早餐,她將牛角面包撕成小塊喂進嘴裡,邊吃邊問小覃:“昨晚周總什麼時候到的?”


  “十點半左右吧。”


  “到了之後就一直待我房間裡了?”


  “我拿房卡幫周總開過門之後就回自己房間了。周總應該是沒出過門,不然他肯定還要再找我拿房卡。”


  南笳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小覃也不多問,這是關姐特意叮囑過的:做好分內的事,老板的私事一句都不要過問,南笳是個好說話的人,周濂月可不是。說錯話犯他忌諱,隻有卷鋪蓋走人這一條路,誰求情都沒用。


  吃完早餐,南笳又去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出發去做妝造。


  結束之後,去片場待命。


  她中午沒吃東西。她需要一種飢餓帶來的虛弱感來幫助自己投入角色。


  《灰雀》的故事集中發生在一個月之內,小鎮上發生一場血腥的兇殺案,死的恰好是女主角已經多年不再來往,重組了家庭的前繼父。女主角身為警察,和同伴攜手偵查案件,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姐姐和男友的奸情,而事關姐姐的往事也漸漸浮出水面,甚至間接地指向了兇殺案的嫌疑人。


  今天是室內戲,時間線和空間是連續的,都發生於南笳飾演的姐姐的單身公寓裡。


  姐姐和妹妹的男友在浴室裡的洗手臺前做愛,結束之後姐姐接水洗臉,妹妹的男友從背後抱住她,說我要跟妹妹分手,我要娶你。


  姐姐說,那你知不知道就是我殺死了我的繼父。


  妹妹男友表情凝滯。


  姐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笑說,我倆就到這兒了,請你馬上跟我妹妹分手,否則我下一個殺的就是你。


  妹妹男友嚇得奪門而出,姐姐掏出口紅在鏡子上寫下一行字:我就是兇手。


  這場戲臺詞很少,重點是表情與細節。


  昏暗的浴室,幽黃的白熾燈泡,垢膩的洗手臺,濺滿幹涸水漬與牙膏沫的鏡面,穿黑色內衣的女人,蒼白消瘦的臉,斑駁的指甲油……


  隻架了一個機位,從側面拍攝,固定角度的長鏡頭,兩位演員沒有NG,一氣呵成。


  何訥喊“卡”,拍拍手說這條通過了。


  小覃趕緊走上前去,拿件系帶的浴袍給南笳披上。


  攝影、燈光和收音設備都要重新調整和布置,南笳走到場外去補妝。


  一走出浴室門,南笳頓了一下,有所感地抬頭一看。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人群的外圍,周濂月靠著場地“客廳”的窗臺站著,穿了件黑色的長風衣,戴著黑色的口罩。


  南笳隻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她還在角色的情緒裡,沒空分神。


  大約二十分鍾,場務通知南笳下一幕要開拍了。


  南笳走到浴室門口,脫了浴袍,穿著內衣再走回到場景裡。


  何訥拉住她,“這場咱們不急,我們機器一直是架在這兒的,你自己醞釀情緒,什麼時候覺得情緒到位了,什麼時候開始說臺詞。理解了嗎?”


  南笳點頭。


  她走到浴室低矮的窗臺上坐下,那窗框像個長方形將將好地將她釘在裡面。


  她從煙盒裡抖出一支煙,點燃,沉默地抽著。


  片場沒有人說話,隻有機器在運轉,沉默記錄。


  十分鍾過去了,南笳還未開口。


  何訥不出聲,不催她。


  又過去五分鍾,她點燃了第三支煙,低頭看了看,伸手,將身旁的手機拿了起來。


  這動作設計沒寫在劇本裡。


  不過何訥依然沒阻止。


  她解鎖了手機,似要給誰打電話,然而蒼白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卻沒按下去。


  她手一松,手機“啪”一聲掉了下去。


  她轉頭,通過狹窄的窗看向窗外,外面有一棵正在發芽的樹。


  她終於開口,與其說是獨白,不如說是在跟誰傾訴,跟一個不存在於房間裡的人。


  “我小時候救過一隻灰雀的幼鳥。它從樹上掉下來,摔傷了翅膀。我給它喂食,喂水,它每天在窗臺上踱步,嘰嘰喳喳地叫,好像想回到樹上,回到它的巢裡。有一天,風來了,我打開了窗。灰雀在窗臺上徘徊,很害怕,我把它捧起來,它像顆心髒一樣暖和。我想送他回樹上去,我松開了手……灰雀撲稜一下翅膀,沒飛起來,掉下去了。那裡是七樓。它就這樣摔死了……我是兇手。”


  說完,她停頓了幾秒鍾,身體忽往外一側,直接朝窗外倒下去。


  藍色玻璃上貼著泛白的塑料紙,哗啦一響,像是灰雀的翅膀那麼短暫地撲騰了一下。


  何訥喊“卡”。


  布景特意設計過的,窗外實則隻有一米五那麼高,下面墊了厚厚的海綿墊子。


  但跳窗這幕太真實,叫人心髒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周濂月飛快地拂開人群,走到了窗外。


  綠色的海綿墊子上,南笳平躺著,直勾勾地看著天上。


  小覃跪在她身旁,將浴袍蓋到了她身上。


  那浴袍是白色的,是和裹屍布一樣的顏色。


  這行為叫周濂月蹙了蹙眉。


  小覃喊了好幾聲,南笳才有反應。


  片刻,她伸出手,小覃抓住她,將她從墊子上扶了起來。


  她穿上浴袍,低頭沉默地系上了帶子,經過工作人員,往屋裡走。


  周濂月瞧著她經過自己身邊,目光仍是直勾勾的,像是沒看見他,沒看見任何人。


  何訥自監視器後站起身,大步走過來,給了南笳一個扎扎實實的擁抱,拍拍她肩膀笑說:“很棒。回去休息吧。”


  南笳淡淡地笑了笑。


  小覃將一雙拖鞋遞到南笳腳下,待她靸上,扶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迎面跟人撞上,小覃腳步一頓,“周總。”


  周濂月脫了身上的風衣,往南笳背上一披,她抬了抬眼,一雙無情緒的眼睛和他對視了一秒鍾。


  周濂月一把攬住南笳的肩膀,對小覃說:“帶路。”


  小覃愣了下,趕緊走到前面去開路。


  保姆車停得不遠,司機不在車上,坐在不遠的地方待命。


  南笳上了車,在位上坐了下來,整個人縮在寬大的風衣,一言不發。


  周濂月坐在旁邊的位上,看著她。


  小覃不知該不該上去,躊躇地站在保姆車的門口。


  過了好久,南笳終於出聲,那聲音似一縷輕煙縹緲,“我的衣服……”


  “在箱子裡!我馬上拿過來。”


  小覃去後面提下了行李箱,拿到門口,周濂月彎腰幫忙提上了車。


  小覃很乖覺地將車窗玻璃的遮光簾都拉了起來,然後下了車,將車門關上。


  南笳脫下了周濂月的風衣、裡頭的浴袍,又緊跟著面無表情地脫掉了方才作為戲服的一身內衣和內褲。


  她赤裎著蹲在地上,拉開了那行李箱,從裡面拿出一身幹淨的衣服,緩慢地一件一件地穿上。


  周濂月無聲地看著她,好像見證一個人從生到死,再到生的一個過程。


  她套了件薄款的咖色套頭毛衣,再套上牛仔長褲,起身拉上去,扣紐扣,拉拉鏈。


  最後一個動作結束時,手臂被周濂月輕輕攥住。


  他往後帶了一下,她退後一步,在他腿上坐了下來。


  隻頓了一秒鍾,她兩臂繞過他腋下,頭低下去,埋在他肩頭。


  始終是無聲的。


  隻有微微的呼吸。


  周濂月摘下了口罩,手臂收攏,緊抱住她。


  他覺得抱著的是一縷煙,一絲靈魂,或者,也是一顆灰雀的心髒。


  她生活中層層包裹的內心,卻都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了戲裡,這過程簡直有種血淋淋的殘酷。


  外頭光線漸暗,天要黑了。


  南笳松開了手,抬頭,周濂月抬眼與她對視,昏朦的空間裡,他們相觸的視線第一次沒有捕獵與被捕獵,臣服與被臣服。


  那隻是單純的一個對視,像一個有月亮的雪夜那樣幹淨。


  南笳的眼淚瞬間就流下來。


  而周濂月仰頭,吻住她的眼角。


  沿著眼淚的痕跡一路向下,最後落在她微鹹的唇上,親一下即退開,再收緊手臂,按她的後腦勺,讓她伏在自己肩頭。


  她低低地出聲,有種破碎感的沙啞,“……周濂月,你見過死人,對吧。”


  周濂月貼在她後背的手指收攏了一下。


  “你覺得嗎,活著,其實就是一次一次的死亡……還是不得解脫的那種,死亡的無限死循環……”


  “既然這麼痛苦,何必要做這行?”周濂月低聲問。


  南笳笑了一聲,“你猜我為什麼要去考表演系?因為我那時候喜歡一個明星,我想如果我也去當明星,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一起拍戲。就因為這,這個幼稚的理由。我考上沒多久就改追別的明星了,可天賦的詛咒才剛剛開始……他們都說我有天賦,有天賦的人注定得接受天賦的饋贈與詛咒。我起初不相信,後來我不得不信。我無法放棄,我無法躺平說去你媽的天賦,我要回去幫我爸開餐館,我要當網紅直播帶貨……”


  她是為了從角色中脫離,所以喋喋不休。


  為了塑造角色,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意志驅逐,隻留下好讓角色降臨的空殼。


  現在她要將這個空殼重新注滿自己的情緒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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