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讓歡瞳也備了點梅花糕,”陸晚丞道,“你再陪我吃點?”


  林清羽點點頭,聽見陸晚丞又喚了聲“清羽”,開口道:“好。外面冷,我推你回去。”


  林清羽推著陸晚丞來到廳堂。按照高門大戶的規矩,用膳都該在廳堂用。以前陸晚丞是懶,要人把飯菜送到他面前。後來,陸晚丞漸漸病重,飯菜即便送到床前,他也吃不了多少。


  歡瞳讓小廚房備了一桌子菜,紅著眼睛上完菜正要下去,陸晚丞叫住他:“有酒嗎?”


  林清羽不允許自己手裡的病人飲酒。兩人成親這麼久,一次酒都未喝過。林清羽道:“你的身體,不宜飲酒。”


  陸晚丞道:“可是,我已經十八歲了。”


  “這和……”林清羽深吸一口氣,拿出平常的語氣,“這和你幾歲沒有關系。”


  “怎麼沒關系。十八歲意味著可以為所欲為。好不容易挨到十八歲,怎麼能什麼都不做就……”陸晚丞一頓,笑道,“林大夫就讓我喝一杯吧。”


  林清羽穩住氣息,吩咐歡瞳:“去拿酒來。”


  歡瞳給兩人上了酒,低聲道:“兩位少爺沒別的事,我就先退下了。”他怕他再留下,會忍不住哭出聲。


  陸晚丞道:“你走了,誰伺候我吃飯?”


  歡瞳不知所措地看向林清羽。林清羽道:“我伺候。”


  陸晚丞微微一怔,佯作驚訝:“這麼好?”


  林清羽給陸晚丞盛了一碗湯,湊到他嘴邊:“張嘴。”


  陸晚丞乖乖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就著他的手喝下一口湯,露出滿足的表情:“再來一口。”


  陸晚丞吃了沒幾口菜,就說要喝酒。酒是事先溫過的,歡瞳特意拿的溫和的梨花酒。酒液入口無辛辣之感,酒香經久不散,陸晚丞抿了一口,很捧場地說:“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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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他喝藥時,都不會覺得藥苦了。


  林清羽偏過頭,不忍看他。他聽見陸晚丞問他:“清羽,我們成親時喝的合卺酒是這種酒嗎?”不等林清羽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合卺酒你總不會也是和公雞一起喝的吧。”


  林清羽閉上了眼睛:“我……不記得了。”


  陸晚丞便道:“那就當你是和我一起喝的。”


  林清羽收斂好情緒,再次睜開眼。窗外夜色漸濃,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簌簌而落,雪月俱白。


  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林清羽心底生出一絲欣喜,他記得陸晚丞說過,想看他撐傘站在雪中,臉頰被衣衫染紅。“晚丞,外面下雪了,你想不想去……”一個“看”字卡在喉間,說不出口。


  “下雪了?”陸晚丞像是感覺不到林清羽的異樣,語氣輕快,“那我還挺幸運。走啊,賞雪去。”


  林清羽事先打過招呼,下人都在自己房中待著。無人看見他一身嫁衣,撐著一把傘,長發散落地站在雪中。


  無人……看見。


  陸晚丞伸出手,讓那軟白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離了屋裡的燈光,他的臉色迅速黯淡下來,嘴唇失去血色,唯餘一雙眼睛是亮著的。仿若曇花一現,拼命綻放過後,迅速枯萎。


  ……太短暫了,短暫地讓人害怕。


  林清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他的綻放維持的久一些,隻能徒勞地握住他微涼的手。“冷不冷?”


  陸晚丞搖搖頭,突然問他:“清羽,你還是喜歡女孩子的吧?”


  林清羽喉結滾了滾,道:“這是自然。”


  陸晚丞點點頭,笑道:“那就好。”


  陸晚丞又看了一會兒雪,眼簾半睜半闔道:“清羽,我有點累。”


  林清羽心裡空空蕩蕩的,輕聲道:“累了,就睡罷。”


  睡著了,就解脫了,再也不用受病痛毒發之苦。


  可陸晚丞沒有聽他的話,依舊固執地睜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著:“對不起清羽,我好像……撐不住了。但我已經很努力了,你別生氣。”


  “不會,”林清羽跪在雪地裡,一手撐傘,一手捧起陸晚丞的臉頰,聲音溫柔似水,“不會生氣。”


  陸晚丞大概已經看出來了東宮一事沒有如他們所願。是了,陸晚丞那麼聰明,他什麼都知道,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陸晚丞在傘下笑著,給他講了最後一個笑話:“蕭琤慘死之日,家祭無忘告乃夫。”


  林清羽聞言,不禁輕一莞爾。


  陸晚丞似乎是感覺到他笑了,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終於閉上了眼:“那,我先睡一會兒。你記得叫醒我。”


  林清羽答應他:“好。”


  雪越下越大。


  林清羽的手再如何發燙,那個人還是在他的掌心裡,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冷得僵硬徹骨。


  朔風夜雪,寒色照人,萬籟俱寂。


  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一如他和陸晚丞初遇之時。


第39章


  這夜,陸晚丞死在了林清羽眼前。


  他垂著長睫,表情安詳,穿著喜慶的緋紅衣袍,身上幹淨澄澈。他的一隻手被林清羽握著,另一隻手放在輪椅的扶手上,仿佛真的隻是睡著了。


  他的臉失去支撐,向一旁歪去,和以前他坐在輪椅上打瞌睡時一樣。林清羽下意識地丟下手裡的傘,捧起陸晚丞冰冷的臉頰。


  沒有了傘的遮擋,雪無聲地落在他們發上,臉上,肩上。


  兇肆的伙計告訴過林清羽喪儀的流程。他應該記得很清楚,可現在,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陸晚丞死了,他該做些什麼呢。


  歡瞳實在放心不下,來院子裡看看情況。他看見他家少爺單膝跪在輪椅前,豔紅的喜服鋪在雪地上,長發擋住了他的側顏。他一手握著小侯爺的手,另一手捧著小侯爺的臉頰,身旁立著打開的傘,上頭覆滿白雪。


  兩人一動不動,宛若雕像。


  “小侯爺!”


  林清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哭喊——是歡瞳的聲音。


  歡瞳是他從林府帶來的人,一開始和他一樣,對整個南安侯府深惡痛絕。誰能想到,他最後會為陸晚丞哭得這麼傷心。


  短短一年不到,就能將人心收服至此,陸晚丞可真有本事。


  歡瞳跪在輪椅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哭聲把林清羽從一種虛無的茫然中拉回了現實。


  陸晚丞死了。或許他已經在某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獲得了重生,又或許,他真的死了。


  沒人能告訴他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答案。可無論如何,他答應過陸晚丞,他會看著他走,然後好好地活下去。


  前半部分他已經做到了。


  林清羽緩緩站起身。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起身時眼前黑了一瞬,險些摔了過去,但最後他還是穩住了身形。“別哭了,”他聽見自己說,“你沒聽兇肆的人說麼。你若把眼淚滴在他身上,以後做夢便夢不見他了。”


  歡瞳顫聲道:“少爺……”


  林清羽逐漸回憶起兇肆伙計說過的話,木然地吩咐:“把他移至屋中,以白綢覆面,壽衣就不必換了,讓他穿著這身入殓就好。做完這些,你便去報喪吧。”他頓了頓,又道:“對了,要用背的,不要公主抱。”


  歡瞳哽咽著點頭:“那你呢,少爺?”


  “我去換件衣裳。”


  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的模樣。隻有陸晚丞能看,別人都不行。


  報喪,入殓,守鋪……陸晚丞的喪事進行得有條不紊。林清羽事必躬親,在南安侯府風雨飄搖,處境艱難之際,依然給陸晚丞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後事。


  消息傳進宮中,皇後大為悲慟。早逝胞妹用命生下的孩子最終還是沒有活過弱冠。她又想到自己的孩子遠在別宮,見上一面都難,平日還要眼睜睜看著別人的兒子風光無限,越發悲痛難言。


  皇後在鳳儀宮暗自垂淚。她出不了宮,隻能派自己的心腹公公去府上吊唁。聖上體恤臣下,賜了不少東西下去,並讓南安侯在府中安心養病,至於戶部的諸多事宜,可讓太子先行兼管。


  溫國公夫婦得知外孫病逝亦是老淚縱橫。他們年紀大了,看不得傷心場面,便選了幾個得力的管事去給外孫媳婦幫著打理後事。他們知道,外孫是在意這個媳婦的,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地向他們要人,隻因不想媳婦受累於管家之事。


  除了陸氏宗族,來吊唁者多為朝中百官及其家眷。來者在靈堂見到了那位由聖上親自賜婚的男妻。但見他一身缟素跪坐於棺前,神色淡漠,從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靈堂中間一個大大的“奠”字,白幡飄揚,竟襯得他的容貌有幾分昳麗詭譎之感。


  南安侯府一月之內連續走了兩位少爺,主君臥病在床,主母又瘋瘋癲癲,實屬匪夷所思,引得不少好事者私下議論:所謂夫妻,隻能是一男一女,兩個男人結為夫妻,乃是逆天而行。更別說那個男妻如此之容貌,一個病秧子哪能遭得住。這不,報應來了,可見當日南安侯府衝的不是喜,是禍。


  白日吊唁者絡繹不絕,隻有到了夜裡,林清羽才能尋得些許安寧。花露邊哭邊把紙錢放入火盆,整個藍風閣,屬她哭得最為傷心。


  “有什麼可哭的。”林清羽淡道,“不是早告訴了你們,他活不過冬天麼。”


  花露哭成了一個淚人:“可、可是……少君,您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林清羽愣了愣,道:“還好。”


  一切都在他預想之中。早在他見陸晚丞的第一眼,就知他活不長久。有一年的時間做心理準備,還有什麼可難過的。


  林清羽看著陸晚丞的牌位,怎麼看都覺得別扭。他想了很久,終於意識到是哪裡不對。他霍地站起身,說:“你們弄錯了。”


  “少君,您說什麼?”


  “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和花露面面相覷。潘氏以為林清羽是太久沒有休息,導致神志不清,勸道:“少君要不回房歇一會兒?這裡由我守著。”


  林清羽搖搖頭,重復著方才的話:“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無奈:“他不叫陸晚丞,又叫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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