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如深陷進靠墊裡,深沉地望向車窗外,“失之我幸,得之我命。”
“……”嚴敏: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老奴叫個大夫來給大人看看吧。”
“不用了。”寧如深重新撿回思緒,“回去後把府裡的人都叫到一起,本大人有事要說。”
“是。”
嚴敏放下車簾前又朝車廂裡看了一眼,卻看果盤裡已經空空如也,“大人,核桃都吃完了?”
寧如深隨意擺擺手。
“順手送人了。”
·
寧府坐落於京城一處安靜的巷裡。
府邸規模不大,樸素中透著幾分雅致,於一介五品官來說挑不出半點錯處。
回到寧府,嚴敏將下人都召集了起來。
寧如深搬了張太師椅坐在院子裡,守著一碟瓜果茶點,目光掃過院中的十幾名下人,心頭琢磨:
辭官是辭不了了,記憶也很模糊。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和自己有關的事打探清楚。
“大人,人都到齊了。”嚴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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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子的人緊張垂頭,等待著發落。
“都到齊了是吧。”
寧如深放下茶盞,坐正身子,清清嗓子道,“來吧,誇我。”
“……”
眾人茫然抬頭:?
寧如深厚著臉皮重復了一遍,“誇本大人。”
眾人面面相覷了會兒,最後還是婢女杏蘭最有眼色,飛快地捧場:
“大人霞姿月韻,才高八鬥,不愧為當年名動京城的金科狀元!”
其餘人終於反應過來。
一時間,溢美之詞如花團錦簇滿院盛放——
寧如深聽了半天,慢慢理出個頭緒:
“寧琛”尚未及冠,是當朝最年輕的五品官。幼年失怙,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高中狀元,得先帝青眼,入翰林,一路平步青雲。
後來又在皇位之爭中成功站隊,擁立了現在的新帝李無廷。
在外人眼裡應該是風光無限。
那“他”究竟是哪裡得罪了李無廷?
……
院中的聲音漸漸稀疏。
下人們搜腸刮肚,甚至連人多吃了一碗飯都拿出來做了番錦繡文章。
寧如深抬手止住,“可以了。”
眾人齊齊松了口氣。
寧如深又道,“現在開始,罵我。”
“……”院子裡立馬呼啦跪了一地!
無人察覺的院牆外,趴伏著的那道人影也跟著微微一震。
“小的不敢!”
寧如深頭痛,“都起來。”
他看向瑟瑟發抖的一群人,想了想,開口道,“罵一句,賞一兩銀子。”
十幾張臉動搖地抬了起來。
寧如深手裡嫻熟地剝起小核桃,“第一個開口的,賞十兩。”
下一秒,就聽嚴管事聲如洪鍾地吼道,“大人,您是餓死鬼投胎嗎!”
寧如深,“………”
·
寧如深花著銀子聽了一下午的罵。
從一開始的求知若渴,到最後的神色麻木。
——基本全是些雞零狗碎的瑣事,明貶暗誇,畫風越跑越偏。到後面甚至還有小婢女紅著臉嬌罵:
“衣襟大敞,簡直不、不守男德。”
寧如深聽得耳鳴眼花。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說了半天沒說出點有用的。找不到有哪些仇家,也不知道到底哪兒得罪了那位新帝。
“可以了。”
他疲憊地擺擺手,叫嚴敏將賞銀分發下去,自己則走回主屋,“我去睡會兒,晚宴前叫我起來。”
嚴敏摸著白花花的銀子,無比虔誠,“是,大人。”
…
皇宮,御書房內。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跪在李無廷跟前——正是被派去跟察寧如深的錦衣衛,拾一。
屋中早已屏退旁人。
李無廷看向伏在前方的黑影,“說。”
錦衣衛拾一磕了個頭,將寧如深回府後的情形一字不落地匯報給了新帝。
聽到寧如深要求下人誇贊時,李無廷輕輕嗤笑了一聲。
但緊接著,又聽拾一稟道:
“誇完之後,寧大人就說:罵我。”
“罵一句,賞一兩銀子。”
李無廷神色一瞬變得古怪。
拾一繪聲繪色地學著嚴敏的姿態,聲如洪鍾,“那府中管事就問——大人!您是餓死鬼投胎嗎?”
李無廷端著茶嗆了一下。
拾一絲毫沒有眼色,還在一板一眼地匯報,“另一婢女嬌嗔——大人衣襟大敞,簡直就是不、不守男德!”
李無廷,“………”
拾一,“寧大人面有緋色,悄悄拉上衣襟……”
李無廷,“拾一。”
拾一話音一噤,默默伏低身形。
李無廷睨著跟前的錦衣衛,一時隻覺得腦子被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個嚴絲合縫,他壓著眉心捏了捏山根。
片刻開口,“出去,繼續跟著。”
拾一磕了個頭。
離開前又聽帝王沉聲,“還有。下次再說些有的沒的,就不用回來了。”
“……是。”
·
寧如深一覺睡到將近傍晚。
叩門聲響起時,他腦中依舊昏昏沉沉。窗扉關得嚴實,屋內一片昏暗,恍惚之中他以為自己還在宿舍。
寧如深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喚著室友,“爾康——屋子裡好黑,你為什麼不開燈?”
門吱呀推開,熟悉的聲音回道,“大人,老奴是嚴敏。”
燈燭被點燃,映亮了屋中的情景。
嚴敏恭恭敬敬地候在床前。
寧如深一下清醒了。
差點忘了,他已經穿越到了另一個朝代。
他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伸手在被子上拍拍打打地找著,“爾康,我的衣服呢?”
“大人的外衫掛在衣架上了。”嚴敏替他將雲雁緋袍拿了過來,“還有,老奴是嚴敏。”
寧如深接過衣服,拒絕了他的服侍,“好了,我自己穿。你下去吧,爾…嚴康。”
嚴敏:。
…
入宮時,天已擦黑。
晚宴已籌備好,四周紅柱金梁,燈火通明。
寧如深在內侍的指引下落了座,四周是翰林同僚,同最前方的那張座席遙遙相隔。
過了會兒,聖駕才從另一邊浩浩蕩蕩而來。
李無廷身著玄衣,在上方落座。
寧如深遠遠地朝他看了一眼。對方若有所覺,視線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有些微妙。
隻是隔著炫煌的燈火與舞池,看得並不分明。
寧如深摸摸下巴:大概是錯覺吧。
在幾番禮樂和致辭之後,眾臣漸漸放開了。酒過三巡,上方的帝王起身離開了宮宴。
席間的氣氛頓時更為熱烈放松。
寧如深四周的同僚紛紛端了酒杯熱絡地朝他敬酒:“聽說寧大人從明日起就要伺候御前了,真是當朝第一紅人啊!”
寧如深:?又是誰打小報告。
“哈哈大人就別裝作不知情了!聖旨下午便下達了翰林院,我們可都知道了。”
寧如深抿著酒一嗆:原來是聖上!
敬酒的朝臣來了一輪又一輪。
寧如深端著酒盞喝得渾身發燙,正思考著怎麼脫身,就聽一聲熟悉的譏嘲從跟前響起,“呵,告老還鄉?”
“……”他刷地抬頭!
耿砚端著酒盞站在他前面,一臉唾棄。
擋箭牌來了!寧如深瞬間抓住了救命稻草,將人一把拉下,嚴嚴實實地擋在了自己席前,“什麼,你有事要和我商量?”
耿砚莫名其妙,“啥?”
寧如深蹙眉,“隱疾?”
“……”前來敬酒的同僚尷尬地對視一眼,三三兩兩散去了。
耿砚反應過來,拍案暴起,“你他娘——”
寧如深趕緊給他倒了杯酒,塞了顆核桃,“消消氣,消消氣。”
“無恥!”耿砚罵完,又橫了他一眼,“虛偽。”
寧如深解釋,“我真的有和陛下提出告老還鄉,但他非要留我在御書房。”
他這番話說得真心實意,但說完自己都覺得有些不要臉。他目光一瞥,果然見耿砚袖中鼓起,拳頭硬了。
“……”
寧如深嘆了口氣,“伴君如伴虎。”
刀子般的視線減弱了一點。
他又惆悵地晃著酒盞,“也不知我能苟到什麼時候。”
鼓起的袖子漸漸癟了。
耿砚想了想他的處境,“倒也是。”
寧如深憂鬱地抿了口酒:這孩子挺好忽悠。
他趁著這檔子轉移話題,往上方空缺的席位看了一眼,“陛下怎麼還沒回來?”
耿砚眼神怪異,“這你也記不得了?”
寧如深眨了眨眼,“什麼?”
耿砚離近了點,小聲道,“陛下應當是去長寧宮了,陛下的生母——嫻太妃在世時就住那裡。”
……
晚宴將盡。
寧如深聽了一肚子八卦,又被灌了一肚子酒。熱氣和酒氣從腹中騰了起來,燻得他眼花耳熱。
他起身離開了宮宴。
舉辦宮宴的殿外有一處湖塘,掩映在一片影影幢幢的林葉後,清涼而靜謐。
寧如深坐在離湖岸不遠的石塊上吹著涼風散熱。
他伸手拉開衣襟,潮紅從脖頸漫上臉頰耳根,粼粼湖光映入眼波。
坐了會兒,隱約聽見從小路的另一頭傳來德全的聲音,“陛下,夜裡涼,添件衣裳。”
安靜的夜色裡沒有回應。
陛下?寧如深昏沉沉地站了起來。
腳邊的草葉發出窸窣一陣細微的響動。
那頭立即傳來德全警覺的呵斥,“誰在那邊!?”
兩排明晃晃的宮燈一下映亮了湖塘邊的小道。寧如深迎著光看過去,那張緋紅的臉和灼亮的眼睛驀地闖入眾人視線之中——
清冷蕭索的氣氛陡然打破。
德全訝然,“寧大人?”
寧如深怔怔地沒有應聲。
他看李無廷一身單衣站在夜幕裡,抿了抿唇脫口而出,“陛下,可穿件衣服吧。”
李無廷,“……”
寧如深發絲散落,滑入敞開的領口,渾身都帶著熱騰騰的酒氣。
李無廷一看見他就想起了錦衣衛的回稟:
餓死鬼投胎、不守男德。
見人還沒規沒矩地杵在那兒,德全早就嚇得六神無主,忙不迭出聲,“哎喲寧大人這是醉了,還不快叩見陛下!”
寧如深這會兒腦子發懵,但話還是能聽懂。他朝李無廷走近幾步,腳下有些不穩。
看得德全捏緊了拂塵,生怕他衝撞了聖上。
寧如深停在李無廷跟前,行了個晃晃悠悠的禮,“微臣參見陛下。”
李無廷垂眼看著他,“你跑這裡來做什麼?”
“吹風。”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李無廷面上看不出喜怒,“回去。”
“喔。”寧如深眨了下眼,又遲緩地補充了一句,“臣告退。”
他說完轉身離開。
緋色的衣角被風帶得翩翻,銀钑花帶束著瘦腰。
李無廷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語調平靜,“回養心殿。”
“是,陛下。”兩排宮燈轉了個彎。
一行人剛走出幾步,突然就聽身後不遠處的湖邊傳來一聲“噗通”。
噗通?李無廷轉頭。
隻見剛剛晃走的人上半身已經栽進了水裡,正沿著湖岸“咕嘟咕嘟”地往下滑。
“……”
德全大驚失色,“寧大人!”
宮人們也慌忙要跑去湖邊,卻忽然聽李無廷一聲,“慢著。”
“陛下?”德全驚疑地抬頭。
李無廷眸光沉落,但也隻是一瞬。
很快他又瞥了眼那“咕嘟咕嘟”冒起的泡泡,捏著眉心惱火道,“……算了,撈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