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嘴上說著好,但其實沒有真的放在心上。


深夜的便利店裡很安靜,隻有時鐘滴滴答答的響聲。


門鈴響起,我下意識說了聲歡迎光臨。


聞到空氣裡隱隱約約浮現出來的血腥味時,我才發覺不對勁。


心底的弦立即緊繃起來。


我站在收銀臺,手已經搭在了底下的報警器上。


男人身穿這一帶飛仔人手一件的暗紅色花斑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寬大的休閑西服,他額頭冒著冷汗打濕了頭發,臉色蒼白,十分痛苦的樣子。


他搖晃著身子走到收銀臺前拍下一沓錢。


「聽我講先。」


他皺著眉頭,聲線卻平穩。


我搭在報警器上的手沒有動,繼續聽著男人接下來的話。


他抬眸盯住我,在看清我的樣貌之後微微愣住。


我對旁人的視線很敏感,瞬間反應過來他是在看我額角上的傷疤。


那是我試圖逃出孤兒院卻從圍墻上摔下來時留下的。


平時用碎發遮住,很少有人能發覺。


男人不再說話,沉默片刻才試探著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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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


9


萬一我們能再次相遇呢?


當命運發生的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恩賜還是懲罰。


它隻是注定了會這樣發生。


我和霍謹言來不及敘舊,尾隨他的一伙人已經快要逼近。


貨房的位置隱蔽,我將他藏在了裡面。


收銀臺底下的報警器幫了大忙,在他們掐住我的脖子詢問霍謹言去處的時候,我拼死摁下了報警器。


領頭的人大罵了想要用槍將我滅口的手下。


「癡線來嘅!」


在警燈閃爍之後,他們慌慌張張撤出了便利店。


我跑去貨房拉亮了燈。


霍謹言小腹的傷口淌了一地的血,人早就疼暈了過去。


我掀開了他的衣服,想在救護車來之前用便利店的東西給他做個簡易的包扎。


霍謹言的身體滾燙,勁瘦的腰上除了這一道傷之外還密密麻麻橫列交錯著許多陳年傷。


他迷迷糊糊囑咐我,不管怎麼樣也不能把他送到醫院去。


最後是我把他帶回了家,又用他給的一個號碼叫人過來幫忙。


拎著藥箱來幫忙的人叫阿ben。


據說是霍謹言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他輕車熟路地為霍謹言處理好了傷口,囑咐我一些注意事項便匆匆離開。


於是霍謹言在我家一賴就是大半個月。


我們聊了很多。


不曾參與過的對方的過去、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希冀的未來。


有些人即使每天都見面也不一定能夠全心交付。


而有的人哪怕時隔經年,連長相都不再是記憶裡的樣子,但依舊能在瞬間填補過去的所有空白,就好像我們從未分離過。


霍謹言告訴我,霍家對他解除了禁足之後,他回孤兒院找過我。


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成功偷偷逃走了。


他不喜歡那個家,寧願當個自由的乞兒,也不想成為霍家的體面工程。


他來到這裡,起初隻是想離霍家遠些,越遠越好。


後來他在這裡真的找到了願意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索性留了下來。


我又問他具體都在做些什麼?


霍謹言:「如你所見,收保護費的馬仔。」


......收保護費到底有什麼可為之奮鬥終身的。


那為什麼身上這麼多傷都不肯去醫院?


霍謹言若無其事道:「沒交醫保,去不起。」


他願意回答我所有問題,唯獨不願意認真回答這兩個。


我不是傻子,即使他不說實話我也能隱隱約約猜出幾分。


我們心照不宣,再也不曾提及。


10


他來到這裡是為了躲開霍家追求自己的理想。


而我來到這裡是因為這裡打工的時薪最高。


這樣一萬個萬一的小概率事情都能被我碰到。


我第一次有些喜歡我自己的名字。


霍謹言或許同我一樣慶幸著這樣的命運發生。


時常會帶著阿ben來店裡買些有的沒的。


挑包煙都需要兩個人精挑細選一個小時。


店長還私底下問我是不是自作主張找了兩個馬仔來給我當保鏢。


一開始隻是在飯點出現,好借口約我吃飯。


後來索性在我下班時間提前半個小時在前面的街角等著,下班時間一到就準時出現在便利店門口。


聖誕節的前夜。


霍謹言戴著誇張招搖的紅色墨鏡坐在跑車裡,在我走出便利店的瞬間摁響喇叭。


他將墨鏡推了上去,一雙含情眼笑盈盈看著我。


「靚女,賞臉兜個風啊。」


笨蛋。


誰大冬天租敞篷來開。


凌冽刮面的風教會了霍謹言做人,沒過兩分鐘他就將頂棚給放了出來。


西九龍海濱架起了足有小洋房高的聖誕樹。


璀璨的燈帶在夜晚亮起,遠遠看去好像一把碎鉆撒在樹上。


來之前,同事用蛋卷棒給我燙了個大波浪。


她說我一燙就要變成港女時髦精,迷死我男朋友。


男朋友。


這個詞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許多遍。


每一遍都讓我心跳亂如擂鼓。


霍謹言有沒有被迷住我不知道,但他一整晚都把下巴擱在我發頂上蹭來蹭去。


我聽見他嘟嘟囔囔說:


「好像泰迪熊。」


......臭直男。


十二點的鐘聲響起,霍謹言從身後掏出一個盒子遞到我的面前。


「Merry Christmas~」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


我這輩子收到的第一份聖誕禮物是霍謹言送我的鐲子。


這隻鐲子是他媽媽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遺物之一。


我隻覺得手上的禮物似有千鈞的重量,就連動也不敢動。


這樣沉重的禮物,我承受不起。


霍謹言似乎看出了我所有的自卑與窘迫,索性站到了我的身前。


冷風漸起的夜裡,霍謹言的耳朵被凍得通紅,他的眼睛依舊深邃有神,在我的心口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


他說:


「萬一,不一定隻是個概率,也可以表示萬中無一的珍貴。」


「還可以是我的萬般欣喜都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間。」


明年一定會幸福這句話,我說了一年又一年。


終於在這一年實現。


冬天又來了。


霍謹言,我們一起過吧。


11


聖誕節之後霍謹言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現。


我撥不通他的電話。


隻有阿ben偶爾來店裡向我報平安。


我問他霍謹言什麼時候回來。


阿ben撓了撓頭,顯然這個問題霍謹言沒有給他標準答案。


日子一天天在波瀾不驚的歲月裡過去。


店裡又上了新的聯名新貨。


我忙著將幾大箱的東西擺到貨架上。


蹲得太久,一站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我的身體下意識往後栽去。


一隻寬大溫暖的手瞬間將我扶住。


霍謹言突然在我的背後出現。


他仿佛是來了很久,而我遲鈍到現在才發現他。


霍謹言隻是靜靜看著我,眼底溢出的溫柔輕松消弭了這段時間所有的距離。


我驚喜地撲進他的懷裡,雪松的氣息瞬間將我包裹。


「你怎麼來了?」


「不記得我現在是馬仔嗎?現在來跟你收點保護費的。」


說罷,霍謹言用寬厚的大衣將我包進懷裡,低頭輕輕在我眉間落下一吻。


從那天之後的每一天。


隻要我再次站在那間貨櫃前理貨,我都會期待霍謹言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後。


霍謹言死後,這樣的情緒愈演愈烈。


哪怕是我站在別的超市類似的櫃臺前我都會有同樣的期待。


期待溫暖的懷抱,期待熟悉的雪松氣息。


我的一萬次轉身,依舊換不來一次的如願。


命運仿佛不曾善待過我。


每一份讓我放松警惕的禮物,最後都會以一種更加悲慘的方式收回。


12


陪著霍長言鬧了一通之後,我打了電話給霍家老宅的管家讓他把霍長言帶回去。


他張牙舞爪發著酒瘋。


一會兒罵我一會兒罵霍謹言,過了一會兒又開始罵霍老爺子花心給他弄了個哥哥出來。


霍老爺子愛面子。


霍長言這副鬼樣子回家,想必會讓他Ţŭ̀ₗ好好吃吃苦頭。


回到家洗了半個鐘的澡,我才把霍長言身上那股酒味徹底沖刷了幹凈。


毛毯被我噴了雪松味的香水。


這瓶是我挑出來的最無限接近於霍謹言身上的味道。


我把自己全部裹在毯子裡。


冬夜獨行的人總是要想一點辦法自救的。


這種氣味讓我很安心。


夜裡少有地睡得安穩。


我甚至還夢到了很多年前的霍謹言。


是我生日的那天。


霍瑾言陪我去坐觀光大巴。


之前我總說,維港的街景看過千百次,何必花錢坐更貴的觀光大巴再看一遍。


可生日這天,我允許自己稍微奢侈一下。


他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有時候是一周一次,有時候一個月才出現一次。


哪怕是今天出來陪我坐觀光大巴,我們兩個也不能並排坐在一起。


霍謹言坐在我的前座。


耳朵裡的單邊藍牙耳機和我的這另外半邊放著同一首歌。


觀光大巴駛過那些絢爛而密集的霓虹燈。


維港的繁華從來都與我無關。


耳機裡隨機到了一首歌。


「無情人做對孤雛,暫時度過坎坷。」


「苦海中不至獨處,至少互相依賴過。」


霍謹言的出現,曾經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同這個世界也有了一些不深不淺的聯系。


可如今他就坐在我的前面,我卻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甚至比從前那十幾年的分別還要遠。


我的第六感一向很靈驗。


之後我才明白這種距離是死別。


前半生生離,後半生死別。


若是真的有苦盡甘來。


那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甘甜才對得起這一程的坎坷。


13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就定了機票。


我想去維港,想去九龍,想去尖沙咀的那家便利店。


越是接近霍謹言將要回來的日子,我就越是心慌。


飛機一落地,手機瞬間彈出霍長言發來的幾十條消息。


霍長言覺得,我作為他的女朋友,就應該全天待命,無論什麼時候都秒回他的消息。


我往下翻了翻。


沒有說要分手的短信。


那就沒必要回了。


我搭上雙層觀光巴士時,霍長言陰魂不散地打來電話。


給一個啞巴打電話,我不知道霍長言是怎麼想的。


「你手斷了還是車禍撞進醫院昏迷了?」


「短信敢一條也不回,萬一我最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我突然覺得霍謹言欠我挺多的。


為了他我居然能忍他弟弟這個嘴臭瘋子十年。


霍長言一個人在那頭自顧自地說著。


見我一直沒動靜,那邊突然爆發出一句:


「你啞巴了?給句話啊!」


爆發之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霍長言短路的腦子在這一刻終於恢復了。


他輕咳了兩聲。


「記得回我消息,把你現在的位置發給我,我去找你。」


14


即使我不主動給霍長言發我的位置信息,他過不了多久也會自己找上門來。


就像十年前一樣。


其實我們初次見面並不是在內地。


霍長言的背影和霍謹言很像。


甚至讓我在第一次見到霍長言時認錯了人。


當時他站在零售糖果的貨架前。


同事悄悄示意我往那邊看。


「你那個小男朋友又來了。」


我覺得欣喜,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不去收保護費了?」


當男人轉過身,一張和霍謹言截然不同的臉讓我傻了眼。


他跟霍謹言的眼神很不一樣。


霍長言看一個人的時候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目的和野心。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舒服,說了聲抱歉便轉身要走。


霍長言突然拽住了我,饒有興趣地在我身上打量。


「認錯人?」


「是的,很抱歉先生。」


「聽你的口音,你是北方人吧?」


我點點頭,隻想盡快抽身。


「我也是北方人,我還有個哥哥也是,他自己一個人跑到了這邊來,說不定你把我錯認成我哥了。」


正當我以為天底下根本沒有這麼巧合的事情時。


霍謹言出現了。


他沖上來將我和霍長言分開,如臨大敵般將我護在身後。


「你來幹什麼?」


我第一次見霍謹言的語氣這樣嚴肅。


兩人劍拔弩張,空氣裡充斥著火藥的氣息。


霍長言吊兒郎當地靠在貨架上看著我們兩個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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