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書懶洋洋地坐在樹下石桌邊喝酒,這人向來窮講究,就連喝酒也不例外,斟滿一盞後還非要順手接一瓣桃花綴在酒裡,十分風騷。他自己一個人騷也就算了,還喜歡拉著剛十歲有餘的謝白一起。
他不準謝白小小年紀沾酒,就給謝白泡了一壺春茶,斟在瓷盞裡是淺淺的青碧色,也裝模作樣地綴一瓣桃花。
謝白當時正看著從他屋裡翻來的藏書,掃了眼桃花瓣,沒開口。直到餘光看到殷無書喝了那盞酒,才翻了頁書,道:“我今早看見有蟲落在花上了。”
殷無書一口酒剛下肚就想直接吐出來:“……”
謝白抬頭看了眼他發綠的臉色,抿嘴笑著繼續低頭看書。
殷無書沒好氣地重新斟了一杯酒,這回不騷了,直接張口進肚,大概是想蓋過蟲子的陰影,而後才抬手輕拍了一下謝白的頭頂,道“往後有話要說別故意憋著,你才多大就會作弄人了,跟誰學的?”
謝白頭也不抬:“你。”
殷無書想了想覺得這話十分有理無從反駁,於是便一笑置之了。
“魂魄被縛有何感覺?”謝白翻著書,冷不丁丟了個問題過來。
“你在看什麼?”殷無書被問得一愣。
謝白舉著書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縛魂術。”
殷無書輕輕“哦”了一聲,而後又自顧自低頭斟了酒,淺酌了兩口,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答道:“不清楚,不過肯定不會好受,畢竟這是生靈之根本。對面桃塢典當那個總拿稀奇東西騙你的洛老板,他前些日子還被人擺了一道,衝了一下魂,吐了整三日,頭暈目眩腦嗡鳴,這兩天剛好一些,這都算輕的……可想而知再重一些有多難受。”
殷無書那時候的描述倒是跟這會兒謝白的感覺一模一樣。
不管那白色的碎片究竟是什麼,這麼簡簡單單就衝到他的根基,謝白覺得有些可笑了。聯系自己最近身體狀況越來越反常的情況……他皺了眉有些生疑。
不會也有人在背後擺了他一道吧?
他忍著那股惡心感,皺著眉坐直身體,而後伸手打開了方幾上的一方雕花木盒,木盒裡擱著幾枚老舊的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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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白一把不多不少抓了六枚出來,反手一松,便灑在了方幾上。他伸直瘦長的食中二指,靈巧地輕撥了幾下,將那些銅錢按照正反面的狀態排了個卦,而後又盯著所有的銅錢看了幾秒。
他懷裡的小黑貓已經被解了靈縛,此時正勾直了脖子看那銅錢卦,剛看兩眼,就被謝白抬手蒙住了眼,道:“亂看什麼?”
小黑貓從嗓子裡呼嚕了兩聲抗議,手腳並用地把謝白的手扒拉下來,等它再勾頭看向方幾的時候,謝白已經將那六枚銅錢重新收進了木盒裡,掩上了蓋子。
小黑貓似乎心有不甘,仰頭看他。
謝白低頭掃了它一眼,道:“行了,我也沒算出來,你看了也看不出名堂。”
銅錢卜卦還是他年紀小的時候,跟殷無書學的,隻學了點皮毛,算點簡單的東西還算管用,碰到復雜的就夠嗆了。謝白曾一度懷疑殷無書是不是壓根沒有好好教他,或者說,他自己甚至都不精通卜算之類的事情。因為謝白幾乎沒見他卜算過什麼事情,好事也好壞事也好,常常是臨到頭時,才慢悠悠地給點回應。
謝白沒他那麼懶散,更何況他這狀況如果不究根源任其發展,恐怕要不了多久陰客就該換任了。
卜算這種事情,真正精通的他倒是知道一個,叫婁銜月,當初和他們一樣同住在古陽街上,是一家酒肆的老板,殷無書常喝的酒統統都是從她那兒買的。
現在的古陽街已經成了江武市西城的古陽大道,朝代更替物是人非,他早就從那裡搬出來了,倒是桃塢典當的洛老板和酒肆的婁銜月還住在那裡……
當然了,還有殷無書的太玄道。
謝白本打算休息一晚,等那股暈眩惡心感緩和一些,再去一趟古陽大道,讓婁銜月幫忙卜算一下是否真有人在背後作祟,如果能大致圈定出位置,那更是再好不過。
誰知這種感覺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在第二天越加嚴重起來,別的倒沒什麼影響,唯一的問題是,謝白開不出陰門了。
他把自己鎖在種有萬靈樹的房間裡調養了將近一周的時間,才終於把那種感覺壓下去大半,除了頭腦還微微有些昏沉,其他症狀幾乎都消失了。
這次他不再耽擱,大清早將小黑貓在屋裡安頓好,便裹了圍巾匆匆下樓,趁著巷子裡沒人抬手甩了片黑霧出來,開了直通江武市古陽大道的陰門。
他已經太多年沒去過那裡了,隻憑借著記憶定了個大致的落腳點。
古陽大道不算江武市的鬧市區,反倒靠近邊郊,在一所重點中學附近。謝白落地的時候,冬天淡薄的陽光剛從晨霧裡透了點出來,整個古陽大道上都很安靜,甚至沒有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唯一的一點兒動靜還來自於遠處的中學。
謝白剛眯著眼適應了一下光線,轉頭就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幢造型略有些仿古的獨棟小樓門前。這樓跟這街上的大多商鋪風格一致,看起來倒是和諧得很,半點也不覺突兀,唯一不同的是,這樓沒有掛牌。
然而不掛牌不代表真的沒有任何標識,和許多院落門戶一樣,這小樓門前煞有介事蹲著兩隻看門石獸,那石獸腦門上各刻著一個圓形的印記,普通人乍一看鐵定會把它當成鬼畫符,根本不會細看內容,何況也看不懂內容。
但是謝白卻能一眼認出來那兩枚印記裡包含的兩個字——太玄。
大清早果然腦子有霧,開陰門直接把自己開到太玄道大門口,謝白也不知道自己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更讓他無語的是,他見小樓大門緊閉,一副“太早了大家都沒起”的模樣,正打算抬腳離開這裡去找婁銜月現在的住處,結果剛轉頭就看到對面桃塢典當裡出來一個人,正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
不是別人,正是殷無書。
第12章
大清早的古陽大道上總共就這麼兩個人,還隻相隔了一條斑馬線,殷無書自然一抬頭就看到了謝白。
他腳步明顯頓了一下,表情有微微的訝異。
“小白?”殷無書叫了一聲。
謝白眯起眼,既然已經被看見了,他再不管不顧轉身走開就有些過於刻意了。於是他站在原地,等到殷無書走到面前,才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嗯”。
殷無書抬頭看了眼謝白身後的太玄道大門,問道:“你找我?”
謝白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秒,道:“……不,找婁銜月,陰門開錯地方了。”
殷無書:“……”
那一瞬間他臉上閃過的表情十分復雜,似乎有些淺淺的難過,又似乎想笑,最終扯著嘴角道:“百年如一日地不認路。”
謝白繃著臉沒答他這句話,轉頭掃了眼前面的街。
這裡的變化太大了,和他離開時完全不一樣。以前他站在院前,可以看到遠處窄而蜿蜒的河道,兩邊的人家早早就起了床,在清晨的霧氣裡一根一根卸掉門上的木板,出來支棚搭攤,聊天嬉笑,在呵氣而成的雲霧裡開始一天飽含煙火氣的生活,熱鬧極了。
現在他一眼望過去,河道早已不見了,那些普通人家也早已在百年的時間裡湮為塵土。殷無書的太玄道從院子變成了小樓,那些迷蒙成片的桃花也了無影蹤了……
“那家銜月酒樓……”謝白眯著眼指了指道路盡頭的拐角。
“嗯,看名字就知道是她了。”殷無書點了點頭。
“那我過去了。”謝白垂著眼偏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後便抬腳大步朝那家酒樓走去。
“你找婁銜月做什麼?”身後的殷無書站在原地問了一句,而後又忍不住追了上來,“卜算?”
謝白“嗯”了一聲算作回答,緊走了兩步後剎住步子蹙眉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殷無書完全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十分敷衍地來了句:“嗯。”
謝白:“……”
他這種作風謝白簡直太熟悉了,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但凡他問了什麼殷無書不想回答或者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這人總是毫無例外地“嗯”上一聲,也不知道他嗯個什麼鬼,卻讓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往下接。你如果再接著問下去,他會繼續來句:“哦?”
總之,無賴至極。
小時候的謝白經常會被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大點兒知道他這尿性了也就隨他逗了,畢竟那時候的謝白看殷無書怎麼看都是好的,自然也就沒有生氣這一說了。
銜月酒樓延續了多年前酒肆的習慣,清早一律不開門,但婁銜月的房間窗外卻會吊上一隻八哥。
“喲!”這八哥活了百來年,沒成人形也快了,一見殷無書和謝白就打了聲招呼。
它歪著頭,烏溜溜地眼珠轉向謝白,又操著那副略有些啞的嗓音道:“好久不見。”
“嗯。”謝白衝它點了點頭。
殷無書見一隻八哥的待遇都比自己好,咳了一聲默默扭開頭,掩住臉上的表情。
“婁妹妹——婁妹妹——”那八哥撲稜著翅膀噼裡啪啦地拍著婁銜月的窗戶,啞著嗓子一聲一聲叫著。
謝白:“……”
殷無書差點兒沒噴出來:“這是什麼叫法?以前不還叫婁姐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