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謝白看到他的傷問他的時候,他也是這麼回答的,但是沒有哪次的傷像今天這樣交錯縱橫又多又深的。
他最先注意到不對勁,就是看到殷無書的袖口下面有一道傷口若隱若現,也就是說起碼他整個上身和手臂上都布滿了傷口。
而殷無書這性格又一貫不把傷當回事。
就因為他覺得什麼傷到他身上都轉瞬就好,所以他甚至會拿傷開玩笑,好像那些傷剛落在身上的時候根本不會痛一樣。
謝白年紀小的時候還真信了他這一套說辭,現在則覺得他根本就是睜著眼睛胡說八道。
什麼感冒發燒,什麼排毒……哪個排毒能排出這種陣仗?!
“你這傷是剛剛才有的。”謝白盯著他,點漆似的雙眸中映著桌邊的火光,看起來難得有了些溫度,卻絕不是什麼好心情,“但你剛剛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破那個獻祭血陣。”
殷無書聽他說話的時候一直靠著椅背,帶著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沒有惡意和稜角,但又讓人捉摸不透。曾經年少氣盛的謝白每回看見他這種表情,都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又幹了什麼惹他笑話的事,常常帶著惱意想幹點兒欺師滅祖、大義滅親的事情來。
直到謝白說完之後,殷無書才坐直身體,單手解開襯衫的袖口,朝上翻了一道,在謝白面前晃了一下:“我說是自身排毒你偏不信。你看,傷口愈合的速度和我挖心的時候差不多,你覺得一個小小的獻祭血陣有這麼大能耐?除了我自己,沒人能給我留這麼些傷。”
謝白:“……”
解釋的時候還要順帶自誇一下,好像自己給自己戳一個窟窿或是劃一堆刀口子是什麼好事似的,這世上大概是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
他說的話一時間居然乍一聽很有道理,讓人無法反駁。但謝白被他忽悠了無數回,早已經對這種看似很有道理的鬼話免疫了。
即便一時找不到反證,謝白也不信他。
一個字都不信。
其實謝白曾經有過一點兒隱隱的懷疑——殷無書這些年偶爾會出現的怪傷跟他有關。或者說,是跟在他身上布屍陣的人有關。
至於究竟是何種關聯?怎麼才能解開這種關聯?謝白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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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不會去問殷無書,以殷無書的脾性,問了他也隻會半真半假地把話題岔走,他不想說的事情不論怎麼旁敲側擊,他一個字都不會多說。而他願意說的事情,根本不會浪費心思去掩藏。
與其去問殷無書,還不如謝白直接找到那個布陣人來得靠譜。
謝白冷臉看著殷無書露出來的手腕,直到那處的皮膚恢復原樣,最後的一點兒傷痕徹底消失無蹤,他才收回目光,一把拉開殷無書旁邊的木椅,拎到另一個避風的角落重重地放下。
他坐在木椅裡,在他肩上趴了半天的小黑貓左右張望了一下,而後輕輕跳到了他的懷裡,窩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像個小小的暖爐。
謝白一手擱在木椅的扶手上支著頭,一手摸著懷裡的小黑貓閉目養神。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依舊保留著人的習慣,會覺得餓,也需要休息,隻是頻率跟常人不太一樣罷了。
他睡覺輕且多夢,每次都是一整夜雜亂無章的片段,有時候是他五歲前對養屍陣殘留的印象,有時候是一些毫無邏輯的場景,更多的時候,是殷無書。
或許因為和殷無書共處一室,又或許是因為之前那句恍如隔世的調侃稱呼,原本隻打算稍作休息的謝白又夢到了以前的場景。
第26章
那是一年正月十五,天氣較之臘月暖和了一些,殷無書院裡的紅梅花期將滿,落了三兩朵在地上,散著淺淡的冷香。
那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受謝白當死未死之身的因果影響,當任陰客機緣巧合下又得了百年壽數,是以謝白的任期便理所當然又朝後順延了百年。
但這不代表他可以一身輕松毫無負擔地再闲百年。早在很久之前,他還隻有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由殷無書教著煉化吸入體內的陰屍氣,直至這年正月,已經整整十五個年頭了。
他的陰屍氣煉化得初有成效,可以自如控制,散出來的時候猶如一片墨色淋漓的黑霧。
十五這天,一整個下午謝白都在練習如何將黑霧轉化成可觸碰的實體。
殷無書向來喜歡寬袍大袖仙氣凌然的長衣,這種審美自然一脈相承到了謝白身上,所以他的衣袍模樣跟殷無書相差無幾。於是那個下午,謝白每次抬手將黑霧甩出去的時候,素白如雲雪的寬大袖口都會被手風帶起來,輕飄飄地堆疊出兩道褶皺,露出袖下筋骨微凸的清瘦手腕。
殷無書帶著一臉闲闲的笑,自願給謝白當靶子,也陪著練了整整一個下午。
臨到傍晚歇下來的時候,謝白收了黑霧望向他,想聽他評價兩句,比如黑霧敲到他手心上的時候,化出來的觸感實不實在?纏緊的時候力道夠不夠?
結果殷無書笑著指了指他的衣袖道:“舞起來還挺好看,再來一段?”
謝白瞬間便癱了臉:“……”
殷無書拎起院內石桌上平攤著的書,笑著朝屋裡走,空著的另一隻手垂在身側,被寬大的袖口遮了大半,隻露出一段瘦白的指節。
他經過謝白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步子,而後抬手在謝白頭頂上摸了一把。
謝白被摸得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就見殷無書在他面前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不知什麼時候落到謝白頭上的梅花,道:“戴朵花舞起來還挺有風味。”
謝白:“……”
他此時已經二十有三,十來歲時候的少年氣蕩然無存,五官身高都徹底長開了,更好看了,氣質也更冷了。
以至於殷無書偶爾會裝模作樣地後悔一番,說自己當初就不該應著落雪給謝白取這麼個名字,要是叫“謝紅”“謝火”之類的說不定就沒這麼凍人了。
謝白每次聽到這種鬼話,都會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而後冷不丁手指一抓,隔空將他倚坐的竹榻給抽了。
但這天殷無書根本沒躺竹榻,謝白也就無物可抽。
於是他掃了眼院外掛上的燈,張口衝殷無書提議道:“正月十五照風俗是要吃浮元子的,我去給你做一碗。”
浮元子就是元宵,隻是殷無書跟著最早的民間叫法叫習慣了,至今依舊沒改口,謝白自然也更習慣這種叫法。他那時候依舊不能吃常食,對元宵的所有了解依舊來自於殷無書,包括做法。
以往元宵節,謝白興致來了也會主動攬活做一小碗,規規矩矩地選一種餡兒,有時候是棗泥,有時候是糖拌幹桂花,有時候是芝麻。
但這天謝白改了主意。
他在屋裡調粉調餡兒的時候,殷無書三番兩次試圖轉悠進來看兩眼,都被謝白隔空擋了出去,最後幹脆地把門給封了個嚴實,將殷無書拍在了門板外。
他做東西手腳一向很快,沒過多久便煮好了一碗元宵端到了殷無書面前。
六個銅錢大小的元宵浮在碗盅裡,白生生圓滾滾的,在熱騰騰的霧氣中,散著特有的香糯味,倒是很勾食欲。
殷無書捏著勺柄輕攪了兩下,便舀了一個來吃。
他嚼了兩下便是一僵,而後“咕嘟”咽下肚衝謝白道:“少年……你究竟……放了多少東西在裡頭?”
謝白屈著指頭給他數了一遍:“蓮子、八角、幹梅花、滷鹽、糖、山參、冬藥芹。”
殷無書臉都聽綠了:“……”
不過他綠了一會兒,還是捏起勺柄將剩下的一一舀著吃了。
“一旦習慣了,還挺有滋味。”殷無書苦中作樂似的自我安慰了一句,而後他便用勺戳開最後一顆元宵糯白的皮,透過開口在快要流出來的餡兒裡磨了磨勺面。
“小白。”殷無書冷不丁開口喊了一聲。
謝白下意識“啊?”地發出了一聲疑問。
結果就在他張口的瞬間,殷無書以奇快地速度用勺子點了一下他的舌尖,而後笑著把碗裡被他戳破的最後一隻元宵舀出來吃了下去,道:“不能吃沒關系,可以嘗個味。”
謝白整個舌尖都不好了:“……”
其實不論是夢裡的謝白,還是當初的謝白,都能感覺到那時候殷無書真的很慣著他,明知道是整他的元宵,他最後依舊一點兒不剩地吃了個幹淨。
殷無書收了碗盅便帶著謝白出了門。
每年元宵民間都有熱鬧至極的燈會,殷無書怕謝白常年不與外人接觸會悶,便尤其喜歡挑這種時候帶謝白去逛市井小街、燈會集場。
他們所住的那帶緊挨著江南,街巷縱橫交錯,隨河蜿蜒,很容易迷路。
殷無書領著謝白走到東邊的燈會長街時,看到街裡熙熙攘攘、往來不斷的人,“嘖”地感嘆了一聲。
見他停下步子,走在他身後落了小半步的謝白也跟著停下,轉頭問他:“怎麼不進去?”
殷無書一臉犯愁地看了眼謝白,又看了眼烏壓壓的人頭,道:“在這種地方兩個圈一轉,你就該丟了。”
謝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