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模樣,就像是被迫伏地受誅一樣。
謝白一愣,這才發現殷無書單手攬著他,另一隻手卻背在了身後,而那數十條黑龍脖頸間不知什麼時候都纏上了幾縷金色的絲線,一端在那些黑龍脖頸間繞了幾圈,另一端那絲線看起來雖然細如發絲,似乎一割就斷,但肉身還被捆著的謝白完全知道這絲線有多麼難對付,根本不可能割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冰下人直接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以至於殷無書幹脆也不再藏著掖著了,垂下眸光看了謝白一眼,而後低頭在謝白眼角邊蜻蜓點水地觸碰了一下,抬手猛地一推謝白,一把將他推進了那片離開凍原之地的霧氣裡。
謝白隻覺得眼前一陣天翻地覆,他張了張口,想說“不行”,結果當“不”字出口的時候,他已經身在了霧氣之外,殷無書的身影再看不見,迎接他的隻有被驚動了的敖因。
那股之前阻擋過他的推力不合時宜地再次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在他出來的瞬間,一把將他推到了數百米開外。
謝白有些茫然地看著橫在入口前張牙舞爪的敖因,以及那一片朦朦然的霧氣,一時間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冰下人的話,殷無書的話在他腦中交替重復著。
他不想留殷無書一個人在裡面,即便殷無書強大得根本沒幾個人能動得了他。但是他不知道進去之後究竟是真的能幫殷無書,還是會給他造成更大的阻礙,成為一個累贅。如果那些黑水下壓著的真的是畢方十萬幽靈軍,會吞靈噬魂的話,殷無書必然還要分心來護著他。
“小白!”一聲亮脆的聲音突然而至。
謝白猛地回頭,就見婁銜月和那隻鮫人正從遠處匆匆而來,而在他們身後,黑雲依舊沒散,妖氣滾滾,無數不同的靈力夾雜在其中,昏天黑地,一片混亂。混亂之中,隱約可見兩股隱隱的氣流相互纏鬥,似乎都想要徹底吞掉對方。
“老妖們都瘋了,這一路上沒一處太平的,到處都亂哄哄的打成一團。”婁銜月火急火燎地在謝白面前剎住步子,道:“殷無書呢?”
殷無書……
謝白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那片霧氣蒙蒙的屏障:“在裡面。”
他的音質一如既往地冷,隻是這冷之中莫名有些空洞洞的,婁銜月一聽這語氣就皺起了眉,有些擔心地看他:“小白你沒事吧?殷無書在裡面怎麼樣?你進去過沒?這地界根本沒幾個人來過,不是裡面有十萬妖山和冰雪凍原,鎮著極其危險的東西麼?”
謝白:“是啊。”
婁銜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連古陽街都亂了,怪不得殷無書叮囑立冬和風狸片刻不能離開太玄道,現在那邊就靠他們和洛竹聲鎮著,不然簡直要翻天了。你怎麼了?你不會進去了又被殷無書轟出來了吧?那混賬跟你說什麼東西了麼?他那跑火車的嘴,沒幾句真話,你別……”
以謝白的性格,不可能到了目的地光在門口站著幹等,所以婁銜月猜測他必然已經進去過了,至於他為什麼現在又站在了門口,除了被殷無書弄出來,不可能有別的情況了。畢竟謝白也是個犟脾氣,就連殷無書親口說的話他都不一定會聽,更何況別人,尤其在他孤注一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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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白眉頭微皺著,依舊盯著那片霧氣,沒回答婁銜月的話,也沒有別的動作。
“你別嚇我啊小白,你這太反常了,怎麼恍恍惚惚的跟做夢一樣。”婁銜月下意識地抓著他的肩膀搖了搖,又擔心地低頭看了看他腳下繞著的小黑貓,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鮫人也有些懵,他“喂”地叫了謝白一聲,道:“你怎麼了?別是魂魄離體有些想不起來事情了吧?我聽說魂魄離體之後會丟三落四,變得健忘,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轉頭就忘了。你別是把什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吧?還好我在,要不我給你造個夢你回想回想?”
謝白被“造夢”之類的詞給微妙地刺了一下,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剛才在凍原上瞬息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想做夢一樣不真實,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一百來年的生活都過得極不真實,像夢一樣。
他明明應該跟殷無書一起生活在古陽街的院子裡,兩層小樓下春有桃花冬有紅梅,日子平淡而闲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生到死。怎麼隻是一個眨眼的工夫,就成了現在這副局面……
他下意識地回了鮫人一句:“造夢能有什麼用,都是假的而已。”
誰知鮫人卻張口回了他一句:“誰說是假的?鮫人一族分很多支好嗎?雖然都擅長蠱惑人,但是方式不一樣。最大的幾支確實是靠編造假的夢境來蠱惑人,但我們這支從來隻造真夢。”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重新換了種解釋法:“不對,其實嚴格來說我們這支都不叫造夢,就是把你這生當中最美好或者最重要的瞬間重新勾出來而已,哪怕你自己都已經忘了。不過當然了,我剛才說給你造夢不是那次在孔雀湖的那種,隻是借用夢的方式幫你回憶一下最近有什麼重要的但是卻被你忘記的事情而已,或者你如果受其他因素幹擾太多的話,我也有辦法讓你暫時屏蔽掉那些幹擾,不過這個你自己也要付出一部分代價的,怎麼樣?你是不是真的魂魄離體變得健忘了啊?是的話就趕緊啊!”
謝白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盯著那片霧氣看了數秒之後,突然回過頭來,盯著鮫人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鮫人要炸:“我剛才浪費口水說了半天給你出主意你一個字都沒聽嗎?!”
“你剛才說什麼?你們這支不造夢?都是真的?”謝白的漆黑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看著鮫人,他的眼中莫名有種非常強烈的情緒,暗潮洶湧山雨欲來。看得鮫人有些慫,下意識小碎步退了兩步,道:“額對啊,我們不造夢。假的東西在我們看來是最劣質的東西,我們可不屑於去編造假的東西,其實真實的夢才更有質感不是麼——”
謝白沒有那個心思聽他講理論,打斷道:“什麼叫即便你已經忘了,如果真的那麼重要,怎麼會——”他剛想說,如果真的那麼重要,怎麼可能會忘記,但他還沒有說完,就想到了一樣東西。
鮫人還在接著他的話給他解釋:“怎麼不可能,可能性多了去了。萬一腦子被擠過磕過失憶了呢,萬一年紀大了老年痴呆了呢,萬一被人下了藥呢。”
搖燭散……
世傳搖燭散能修改人的記憶,改變得毫無痕跡,真實得就好像從來都是那麼回事,從來沒有被篡改過一樣。
謝白感覺自己的心髒突然被人抓了一把,說不出來是驟縮得發疼還是鼓脹了太滿的情緒,他輕輕問道:“在孔雀湖的那天晚上,你們給我造的夢,也是真的?”
鮫人道:“我不知道你究竟夢了什麼東西,但是我以我們這一支族的名譽發誓,絕對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有一點兒假的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當球踢!”
婁銜月:“……你這惡心孩子。”
謝白卻根本顧不上跟他們說話了,他滿腦子都充斥著“真的”這兩個字——
所有都是真的,那整個夢境,全是真的。他自己記憶裡的才是被動過手腳的,所以那天他被圈在金線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殷無書推開,而殷無書也真的……
洛竹聲說他一共有兩枚搖燭散,兩枚都被殷無書拿走了。
現在謝白知道了,一枚早在百年之前,殷無書就用在了他身上,一枚現在依舊用在了他身上……他不知道當年殷無書抹掉那段記憶是因為什麼,但是這次他差不多能猜到。
為了讓他把最後這一段事情全都忘了。
殷無書想自己把該解決的事情全都解決掉,再從他腦中將所有的一切抹除幹淨。
也怪不得剛才在凍原之上,那冰下人一句句把殷無書藏掖多年的東西全抖落出來的時候,他會那麼平靜。
因為在他看來,謝白隻是知道一時而已,等一切都解決了,謝白就會在搖燭散的藥力作用下,把這些全都忘記幹淨,那樣,即便他是生是死,傷或不傷,都跟謝白沒有牽連了。
可是你憑什麼?憑什麼替我決定我記得或是忘記……謝白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自己究竟是生氣更多一點,還是因為殷無書而覺得難過更多一點,又或者是懊喪和心疼更多一點。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不想繼續這樣站在戰局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一定有什麼辦法的,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到殷無書!
謝白突然轉頭問婁銜月:“婁姨,有沒有什麼法陣,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真正地活下來,不是養屍也不是奪舍聚魂。”
婁銜月被他問得一愣,道:“什麼意思?你是說殷無書可能會死?”
謝白搖了搖頭:“不好說,你精通各類法陣,有聽說過這樣的東西嗎?”
婁銜月皺著眉,沉吟片刻,抬頭有些為難道:“怎麼說呢,其實生死這種事情,是最不可違背的,所以有關逆轉生死的東西全都是禁陣,而且每個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得到的結果還都並非如意。就比如你所說的養屍或是奪舍聚魂,都是有缺陷有更改的。真正地讓人活過來……我還真的沒見——”
“噢!”婁銜月說了一半,突然話音一轉,道:“還真有一個!其實這也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倒是比其他的都更貼合你所說的。這個陣法究其根本,其實是束魂的,在束魂的基礎上改了一道。相當於在人死的瞬間,在那個臨界點上,把魂再攔回來。按理來說順序上是有先後的,就是人先死,然後這陣法再起作用,但是因為這之間的時間間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相當於同時,所以基本就跟你剛開門就又被人堵回去了一樣。懂我的意思麼?”
謝白點了點頭,道:“這陣法怎麼布?”
婁銜月又面露難色道:“其實陣法我會畫,但是我畫陣的時候沒有足夠的靈去支持,所以即便畫完了也沒什麼效果。而且這個陣法要耗的靈力太大了,大得幾乎不是單人能承受的,別說我了,就連殷無書來畫都隻能勉強成個形。”
謝白眸光一暗,如果說連殷無書那樣強大的人都隻能勉強畫成形,那麼在場的三個就根本不用指望了。謝白雖然厲害,但體質問題,一直很受限制,況且他的厲害離殷無書還有很大一截的距離。
就在他還沒徹底想好對策的時候,婁銜月突然抬頭朝那片薄霧看了一眼,道:“要崩塌。”
謝白一愣,婁銜月的預感向來靈得很,果不其然,就在她話音剛落下的一瞬間,守在薄霧外面的敖因突然一陣躁動不安,瘋狂地嘶吼了幾聲,焦躁不定地在門口徘徊了兩步,第三步還沒踩上實地,就聽一陣雷鳴般的炸響,那片看起來縈繞著薄霧的天空突然間分崩離析,化成無數光塊塌落下來。
巨大的潮水聲伴隨著狂風呼嘯驟然響起,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陡然闖入進來一樣。
鋪天蓋地的黑水湧流而出,數十條巨大的黑龍同時翻騰直上雲霄,山巒起伏般翻攪著,直撲向謝白他們。
婁銜月跟鮫人被嚇得目瞪口呆,他們兩個被謝白包了個圓,一手一個拎住猛地騰空,帶起的氣流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陡峰又瞬間散了。
直到這時,謝白才看清,那些所謂的黑水其實根本不是水,而是聚集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幽靈軍,隻是他們靈敏異常,又無形無狀,那些如流水一般的全是從他們身上散出來的陰煞氣。
這些幽靈軍因為陰煞之氣深重,又被鎮了千萬年,怨氣深重。那些黑氣一旦近普通人的身,都可以吞靈噬魂。
殷無書還真的沒有虛張聲勢地哄騙他。
大概是因為那冰下人屬極陰的關系,這十萬幽靈軍形成的黑色潮水和數十條黑龍非但不會攻擊傷害他,反而還受他操控,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方法,不過這十萬幽靈軍應該就是他用來壓制殷無書的籌碼。原本勢均力敵兩不佔優的人,其中一方突然多了這樣的助力,勝算簡直能翻倍。
“怎麼還不走!”殷無書從他們身邊一晃而過,一手推出一道厚重的氣牆,將冰下人擋開,一邊把謝白他們趕得更遠一些,皺眉道:“添什麼亂!回去!”
冰下人寬袍大袖一滑便是百來米遠,笑著的聲音順著風傳過來:“覺得諷刺麼?當初你我最大的分歧就在這了,我留著心,你挖了個幹淨,我覺得大道三千,無所拘也,紅塵善惡裡滾一趟沒什麼不好,至少痛快自在。你卻把這些東西全都視作身外物,毫無幹系,求個極淨,半點紅塵不想沾身,看上去監管萬千妖靈,其實漠然世外,什麼都不在乎。”
“結果呢——”那人嘲諷地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笑殷無書還是笑他自己:“萬千年世間混下來,負累滿滿,我差點成了個瘋子,煩躁之下也終於掏了心,你卻反倒開始願意沾點世間塵土了,開始有愛有恨割都割不掉了,真是好大一個笑話。”
他說著話,兩人之間的交手卻絲毫沒有停過,一招比一招快,直打得黑龍遮天,黑水沒地,金色的絲線如同閃電一般在一片烏黑中穿梭糾纏,既牽制著冰下人,又牽制著亡靈君。
殷無書聽了冰下人的話,終於不再吝嗇地給了他一句回應:“物極必反。”
“所以要重頭來過?”冰下人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