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為將者,對敵尚且不殺降卒,對待一個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軍中同袍, 卻為何要以如此殘忍的手段將其殺害……


  甚至此時此刻,還面不改色地讓一位大夫去診一個死人的脈……


  在身後人的催促下, 醫士打著顫松開了把脈的手, 回過頭去,對上一道含笑的目光。


  元策:“如何, 我這位副將可還有醒轉的機會?”


  醫士哆嗦著起身走上前,低下頭去朝兩人各作了一揖, 咽了咽口水道:“回、回稟郡主、沈少將軍,病人身體尚可……”


  姜稚衣:“尚可是何意?你可有良方醫治?”


  “有、有的……”


  “那快開個方子出來,不論所需藥材何等珍稀, 隻要能將人醫好,本郡主重重有賞!”


  醫士悄悄抬起眼看向元策,見他點了下頭,像從懸崖邊撿回一條命,松了一大口氣,抖著手在桌案上鋪開紙筆,坐下來開始寫藥方。


  姜稚衣挽著身邊人臂彎,輕輕抬了抬下巴:“你看,是不是還得我出馬?”


  元策偏過頭,垂眼睨了睨她:“好像是。”


  “你若早些問我,就不必耽擱這麼多功夫,下次還有這等尋醫問寶的事,直接來找我,有我堂堂郡主在,還能短了缺了你?”


  元策撇開頭意味不明地一笑:“行——”


  ——穆新鴻一腳走到廂房門口,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詭異的場景。


  一個死人,一個正在給死人開藥方的大夫,一個正在邀功的郡主,以及一個被什麼趣話逗笑了的少將軍。


  少將軍還能被人逗笑?應該是殺人殺高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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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士軟著手寫完方子,站起身來,一看對面挽手說笑的貴人,忐忑地吞咽了下,一時不知該不該讓這張沒用的藥方打擾到這一幕……


  “給我吧。”穆新鴻主動上前接過藥方,疊巴疊巴收進衣襟,看向元策。


  少將軍在被郡主挽著的百忙之餘遞來了一個眼色。


  穆新鴻點了下頭表示心裡有數,朝外伸手一引:“辛苦老先生跑這一趟,我送您出府。”


  聽著這一句“送您”,再看一眼穆新鴻腰間的挎刀,醫士膽戰心驚地提著藥箱出了廂房,一路往外走去,每多走一步,就像離懸崖邊緣近一步。


  到了照壁附近,穆新鴻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將、將軍饒命,我今日什麼都沒瞧見……”醫士腿一彎就要跪下去。


  穆新鴻抬手一攔,扶住了人:“您今日可不能什麼都沒瞧見。”


  醫士疑惑地抬起頭來。


  穆新鴻回望了眼廂房的方向,在心底輕嘆了口氣。


  半年前那一戰,大公子之所以會遭遇北羯人伏擊,便是因為這位高將軍通敵,泄露了大軍的作戰計劃和行軍路線。


  當年大公子初到邊關時,高石還隻是軍中一名百夫長,因有次在戰場上替大公子擋下一刀,從此便成了大公子信重之人。


  高石跟在年輕的大公子身邊,教他如何御敵,如何殺敵,陪大公子並肩作戰了兩年多,一路升任為大公子的副將,於大公子而言是亦師亦友,甚至像父親一樣的存在。


  誰想到,這樣一個人卻是埋在玄策軍中的一顆毒瘤,正是看中了大公子初出茅廬,欠缺防人之心,才有了最初博取他信任的那一記擋刀。


  最後那場伏擊戰中,高石為了讓己方主力軍全軍覆沒,為了陷玄策軍、陷沈家於失利之罪,周旋其間之時,自己也身負重傷。


  少將軍接手大公子的身份後,第一時刻便請軍醫保住了高石的性命。


  高石為達目的不惜犧牲自己,顯然不是出於個人利益,而是受人指使。


  為查清幕後黑手,必須留著他這條命。


  隻要高石醒來,少將軍有千百種刑訊手段讓人開口,可整整半年,他們軍中最有能力的那位李軍醫用盡一切辦法醫治,最多隻能續著高石一口氣。


  這世間最好的醫士就在他們軍中,早在回京之前,少將軍便確信,李軍醫無法做到的事,世上再無其他醫士可以——高石儼然已是藥石無醫。


  但死人開不了的口,活人可以替他開。


  少將軍派人千裡迢迢將一個將死之人護送回京,又作重視姿態,親力親為去城外接人,而後精心養護,大張旗鼓遍請名醫,便是為了逼背後之人按捺不住前來滅口。


  昨日那張看似救命,實則害命的藥方一來,此人已然浮出水面。


  如今魚已上鉤,魚餌便沒有用了。


  ……


  穆新鴻從回憶中回過神,看向面前瑟瑟發抖的小老頭。


  “老先生,今日您奉郡主之命,隨郡主前來替高將軍看診,不料看診時,高將軍突然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疑似是在昏迷中毒發身亡,少將軍勃然大怒,便將您嚇成了眼下這副模樣——您看,是這樣嗎?”


  醫士忙不迭連連點頭:“是、是這樣……”


  “至於郡主——郡主心思單純,少將軍不忍嚇著她,對她隱瞞了此事,所以郡主對高將軍身死之事全然不知,一心以為高將軍還有得治,您說,少將軍做得對嗎?”


  “對、對……若有人問起老夫,老夫必定如此作答……”


  穆新鴻朝外比了個請的手勢:“那黃老先生,走好。”


  東院書房。


  時隔近十日,再次回到這間書房,姜稚衣心情已然大好,不過就是對這書房裡的布置依舊不太爽利——


  “你這屋裡的屏風趁早換一面吧,差點砸著我的東西,我瞧著不高興。”


  “博古架上空著的那一格……既然瓷瓶碎了,就拿個新的玩意兒替上來,這麼空著不是平白叫人想起傷心事嗎?”


  “還有你這牆上能不能換幅字?什麼‘靜否’,有我在還用問嗎?肯定是熱熱鬧鬧的。”


  元策站在面盆架前洗了兩遍手。


  就洗了兩遍手的功夫,吹毛求疵的郡主已經自說自話,將他的書房改造得面目全非。


  “你也知道,有你在,肯定是‘熱熱鬧鬧’的?”元策慢條斯理地擦著手,瞟過來一眼。


  姜稚衣被他看得一噎:“怎麼,我這剛幫你一個大忙,你還嫌我吵了不成?”


  元策:“不用我嫌。”


  是本來就吵。


  姜稚衣氣鼓鼓瞪他一眼。


  她雖確實不喜歡這些傷過她心的東西,卻也不是當真咄咄逼人地在挑刺。


  “我還不是為了說點話轉移你的注意力,好叫你別一直想心事?”


  元策擦手的動作一頓,認真地疑惑了下:“我在想——心事?”


  “是啊,方才一進廂房我就發現了,你今日心情不好,休想瞞過我的眼睛。”


  看不出兩丈之外躺了個死人,卻看得出他心裡有事。


  她的聰明勁兒倒是一時一時。


  不過,是他知曉她沒有敵意,未對她設防,所以將心事毫無防備地寫在了臉上,還是她對兄長的一抬眸一低眼了解至此?


  但此刻在這兒的是他,不是兄長。


  難道兄長心裡有事時也與他一般模樣。


  元策難得來了點興致:“你倒說說,怎麼看出我有心事?”


  姜稚衣從羅漢榻上站起來,雪白的一雙手往身後一背,高高在上地繞著他走了一圈,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元策站在原地,目光跟著她慢慢繞了一圈。


  最後看到她站定在他面前,頗為自得地一揚下巴:“我心裡有你,眼裡自然看得到你的一切。”


  “……”


  他是怎麼覺得,自己會得到一個正經答案的。


  元策不知是氣是笑地撇開眼,往窗外看去。


  這一眼,正看見東廂房房門打開,穆新鴻帶人將那蒙著白布的屍體抬了出來。


  高石的死訊本就要散布出去,才能讓背後那條“魚”放下心來,所以這屍體的確可以光明正大地抬出沈府去。


  被任何人看到都沒關系……


  從理論上說。


  見元策目光陡然一凝,姜稚衣好奇地朝窗外偏過頭去,偏到一半,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一股拉力將她整個人一把扯向前去。


  姜稚衣一個趔趄,一驚之下剛要抬頭,腦後落下一隻手掌,將她牢牢摁進了懷裡。


  熱意像湍流的洪水,瞬間衝垮心房的堤壩,直蹿上頭,將人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看著近在咫尺的那片衣襟,姜稚衣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地靠著他,手腳僵麻得像不是自己的,呼吸也緩緩地閉住。


  元策一手摁在她腦袋,一手攬在她後背,偏頭看向窗外。


  視線奇怪地慢了下來,運送屍體的擔架明明走得很快,落進眼裡卻仿佛成了慢動作。


  眼看擔架一路極慢極緩地穿過走廊,最終消失在視線裡,元策稍稍松了松摁著她腦袋的那隻手,回過頭垂下眼去。


  感覺他收了些力道,姜稚衣紅著臉抬起頭,輕眨了眨眼,目光緊張閃動,用說悄悄話的聲兒道:“阿策哥哥,你剛剛心跳得好快……”


  元策眼睫一扇,攬著人的手微微一僵。


  姜稚衣:“我聽到了,你心裡也有我。”


  她聽到了什麼,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閉門躲了她這麼多日,在這不期然的一天,在這本不必要的一刻,一切都功虧一簣了。


第23章


  入夜後, 沈府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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