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伸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料,“兒子的家不就是在侯府東院嗎。”
侯夫人心頭猛地一酸, 在那眼淚快要留下來時,及時地憋住。
突地站起身來, 激動地一巴掌拍在了兩人之間的木幾上, 痛聲質問他, “椋哥兒,一個人怎可能不認自己的祖宗,你可想過你地下的父親和母親.......”
侯夫人眼眶裡的淚珠終究沒有忍住,落了下來,可嘴裡的話卻沒有半絲軟化,“裴家的血脈不能亂,咱們活著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讓那府上的四十九條亡魂寒了心......”
好一陣沉默後,兩人都知道彼此心裡想的是什麼。
範伸沒再堅持,起身立在侯夫人的面前,喚了一聲母親後,跪下磕了一個頭,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我依舊還是母親的兒子。”
隻不過,不能再像從前那樣。
叫範伸。
那話刻進了侯夫人的腦子裡,如今一想起,眼圈便又乏了紅。
眾人圍著鬧了一陣,管家進來說要開席了,才慢慢地散開,嘴裡的話頭子卻沒有中斷,回到座位上,個個都重新看起了自個兒的手指頭。
看那鬥到底有沒有變化。
三夫人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到範伸身上時,眼裡便又多了一份肅然。
這些日子,人人都在說,裴家那位小世子若是還活著,那這十五年,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不成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看著他長大。
沉冤昭雪之後,便是歸宗還祖。
隻是這一來,侯府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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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宴席,嘰嘰喳喳全都是哄鬧聲,姜姝吃了沈頌給的那塊椿餅,撐著了,這會子吃不下東西。
範伸偏過頭看了她幾回,都見其低著頭,在掰自己的手指頭。
範伸沒出聲。
等宴席結束後,兩人從正院出來,姜姝卻沒再如以往那般,挽住他的胳膊。
隻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神色一陣陣的恍惚之後,終是看著跟前的背影,輕聲問了一句,“夫君,這鬥當真還會自己長出來嗎?”
兩人出來的晚,院子裡的人已經散的差不多了,廊下一片清靜。
姜姝一雙認真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範伸腳步一頓,回過頭。
幾道蟲鳴聲從廊外的芭蕉樹上傳了出來,範伸往那夜色中瞧了一眼,腳步退後一步,並沒應她,俯下身直接撈起了她的手,往府門口走去,“我帶你去逛逛。”
宴席鬧騰的久,結束後,已是滿天星鬥。
這會子出去,倒正可以趕上長安城新街的那條夜市。
今兒為了範伸這句話,姜姝早就換好了行頭。
望夫望了近半個月,終於得了個機會出來透氣,姜姝掀開了車簾一角,任由外頭的夜風吹進來,心頭冒出來的那股隱隱的,不敢細去琢磨的疑慮,便也暫時被壓了下來。
不再去想。
等馬車出了侯府的巷子,走了一段了,姜姝才察覺出了不對。
冷冷清清的一條街,不見半點熱鬧,不是新街的路,而是曾經的老街。
她對這條路尤其的熟悉。
姜姝心底那股被壓下的疑雲,猶如從緊閉的縫隙口子裡泄了出來,瞬間覆蓋到了頭頂。
心頭的驚愕略過,姜姝回過頭不太確定地看向範伸,“夫君,咱們要去哪?”
範伸也沒再瞞她,直接道,“鎮國公府。”
姜姝的神色愣住,還未回過神,範伸突地又傾身過來,從她掀開的那窗戶口子處,招呼了一聲馬夫。
馬車徐徐地停下。
姜姝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木訥的跟著他下了馬車,跟前正是曾經她和表哥常來光顧的燒餅老鋪子。
範伸先她一步上前,從腰間掏出了那隻‘毛毛蟲’荷包,取了兩個銅板,遞給了鋪子裡的大娘。
那大娘對範伸和姜姝兩人都有印象。
伸手接過銅板後,包了一個餅裝進了紙袋,遞過來時便笑著道,“之前老婆子常見公子和姑娘過來,倒不知竟也是一家人。”
範伸點頭接過,臉上不見半點波動。
轉過身,又拉起了臉色愈發痴呆的姜姝,也沒再回馬車,而是從那條冷清地老街,緩緩地步行,走向了鎮國公府。
姜姝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不敢開口。
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心頭的那股疑雲和預感,早已密密麻麻的從心頭滋生了出來,想壓也壓不住。
範伸側目看了她一眼,自然也瞧見了她臉上的神色。
也知道她猜到了什麼。
卻並沒有去解釋一句,隻將手裡的餅,輕輕地塞到了她手上,“晚飯沒吃,先填填肚子,免得待會兒又餓了。”
姜姝一點都不餓。
此時反而有些食不下咽,喉嚨口子和那心口處,猶如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一般,堵得發緊,哪裡還有縫兒能塞得進去東西。
姜姝捏著那餅,一路被範伸拉著,腳步緩緩地往前,一雙漆黑的眸子幾回瞟向了身旁範伸那張從容不迫的臉上。
眸子裡的神色一時變化莫測。
一個人的手指紋路根本就不可能會有變化,要麼是三夫人記錯了,要麼壓根兒不是同一個人。
在江南時,她便看出來了,明面上範伸是為了皇上在辦事,實則暗裡卻在不斷地設計朱侯爺,讓其一步一步地陷入絕地,再無翻身之地。
如今皇上滿盤皆輸,他又全身而退。
那夜他為了讓自己放心,特意送回來了一個荷包,便是告訴自己,他站的人並非是皇上,而是太子。
他投靠皇上時,用的是手裡的刀。
那他投靠太子,用的籌碼又是什麼?
那張既不像侯夫人,也不像範侯爺的臉......還有,虞老夫人喚了兩回的“椋哥兒”到底有沒有喚錯......
兩人在一起時,姜姝很少有如此安靜的時候。
範伸也難得沒去在意。
兩人到了鎮國公府外,門前一片燈火通明,即便還在修繕之中,也已沒了曾經的破敗。
府匾上鎮國公府幾個字,嶄新又醒目,府門兩旁掛著火紅的大燈籠,為那威儀的門庭增添出了一份喜慶。
曾經令人矚目的鎮國公府,彷佛又帶著昔日的光彩‘重生’歸來。
姜姝的腳步在那府門前一頓,發了一陣呆,便被範伸拖住了胳膊拽上前,直接走向了鎮國公府的正門。
門前的兩個侍衛,在看到兩人的一瞬,忙地低下頭,轉身打開了那扇剛刷上新漆的朱紅大門。
門扇“吱呀”一聲,緩緩地分向了兩邊。
姜姝的目光順勢望去,那曾經被風雨侵蝕而倒下的橫梁,和滿挺的廢墟雜草,早已不見了蹤影。
兩邊的廊下一排燈火,亮如白晝。
庭院雖還未竣工,但已經初步有了模樣。
姜姝以往過來,都是翻牆踩著廢墟,找到的鎮國公府祠堂,如今修繕好了,就算眼前的燈火照得再亮,一時也分不清方向。
反而是身旁的範伸極為熟悉。
拉著她的從外院的長廊的上繞了一圈,再穿過月洞門向左,幾顆剛種上的木棉,土包還是嶄新的。
從那木棉旁的石階上來,又是一個月洞門。
再進去,裡頭便寬敞了許多。
姜姝從未見過抄家之前的鎮國公府,第一眼瞧見,便已是一團廢墟,自然不知眼前的一切,都與曾經的鎮國公府不差分毫。
樹木的位置,庭院上的小橋,疏通的水流,都是照著十五年前國公府的模樣在恢復。
姜姝早就在範伸這一路的沉默之中,肯定了心頭的猜想。
如今再跟著他的腳步,跨入國公府,看著他帶著自己熟悉的穿過了幾個庭院,來到了國公府的祠堂時。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很明了了。
不用她再去懷疑。
姜姝的目光從滿屋子點燃的白蠟上掃過,緩緩地移到了靈臺上擺放的幾個靈牌。
長寧長公主。
鎮國公。
姜姝的心頭突地一梗,喉嚨發了緊,反過手五指死死地攥住了範伸的手指,啞了喉。
範伸這才摸了摸她的腦袋,看著正中長公主的牌位,將其拉在了那牌位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低聲沙啞地道,“喚母親。”
姜姝再也沒有忍住。
嘴角一抿,眸子裡的淚珠子便落了下來。
那面上有剛得以真相的激動,也有對範伸這十五年來所承受的這一切的心疼,神色幾經變化,一時半會兒沒能平復下來。
她的夫君不是範伸。
是裴椋。
曾經功勳顯赫的鎮國公府長子,小世子裴椋。
經歷了抄家滅族,忍辱負重了十五年,在侯夫人的庇佑下長大,用自己的手段,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為裴家洗清了冤屈的長公主之子,裴椋。
他從來就不是皇上手裡的刀。
他自來就高貴,何嘗需要淪為旁人的臂膀。
姜姝緩緩地跪下,對著長公主和鎮國公的靈牌,虔誠地磕了一個頭後,抬起頭依次梗塞地喚了一聲,“父親,母親。”
又再一次彎下身,對著裴家的列祖列祖,磕了一個頭。
起身時,範伸也掀開了衣擺,跪在了她的身旁,臉上的神色比起姜姝的激動和悲慟,要冷靜很多。
那雙眸子裡的波瀾,早就在煎熬的歲月之中,磨去了所有的情緒和傷痛。
到了如今,裡頭也就隻剩下了一潭平靜無波的深水,早就接受了天爺降臨在他身上的所有災難和浩劫。
範伸平靜地拿起了旁邊擱好的幾柱香,點燃後,插進了跟前的香爐裡。
再側過頭對姜姝伸出了手,輕松地一笑,“裴夫人,認祖歸宗了。”
姜姝做不到他那樣的輕松,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