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沉下心來,從兩方棋盒中取了黑白子各一枚,問:「皇上,臣妾想問問,這棋子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抬了抬眼睛,不緊不慢地說:「棋子,當然是死的了。」


我又問:「既然是死的,皇上,那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嗎?」


我是棋子,晚芍也是棋子,隻不過她做了棋子而不自知罷了。


皇帝不答,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景晏:「小九,你家這婦人,竟很是難纏。」


景晏苦笑一聲,順水推舟地答:「臣也不是她的對手。」


皇帝沉吟一聲,又問我:「那你倒說說,這白子和黑子,有什麼區別?」


我將兩顆棋子捏在手裡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名堂,腦門都急出了汗。


景晏輕咳一聲,我循聲偷瞄,見他在把玩手中的玉墜子。


原來如此!


我登時醍醐灌頂,在桌上放下兩顆棋子,答道:「白子為潤玉,黑子為頑石。潤玉雖貴,脆弱易碎,頑石雖賤,百折不撓。」


晚芍是太後手中的白子,是尊貴卻易碎的潤玉,我是皇帝手中的黑子,是低微而堅固的頑石。


皇帝第一次這樣發笑,用手中棋子去擲景晏:「怎麼,怕朕為難你家婦人,竟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起小動作來?」


景晏沒躲,隻是拉了我一把:「皇兄,您別嚇她,待會兒她哭了。」


皇帝手一揮,頭一轉,看著景晏:「小九,沒想到朕即位以後,還能聽見你一句皇兄。」


他說完,叫下人撤了棋盤,站了起來:「你們也留在宮中用午膳吧,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許久不曾陪母後好好吃上一頓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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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你這左擁右抱,真是好福氣。」


皇帝說這話的時候,晚芍差點捏碎了碗勺。


景晏也不是傻的,當下把這皮球踢了回去:「全憑皇恩浩蕩。」


太後往晚芍碗裡舀了一勺湯,一副慈愛長輩的樣子:「哀家怎麼聽說,前些日子芍兒屋裡還遭了刺客?」


「小毛賊而已,芍兒膽小,嚇壞了。」


景晏說完,握了握晚芍的手,感動得她險些當場落淚。


我正悶頭吃飯,皇帝卻忽然點我:「你那酒可還喝得下嗎?要不要給你換杯醋來?」


我沒有準備,聽了這話,飯粒差點從鼻子裡噴出來。


「讓、讓皇上見笑了,王爺與晚芍妹妹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阿彌陀佛,你能放寬心是最好的,別再像從前一樣,總與芍兒過不去。」太後真跟老佛爺一樣,隻是每個字都在掂量我,「為皇室開枝散葉是好,可是這多餘的枝葉,也需要修剪。」


她怕我有孕,豈不知,我壓根也不想有孕。


皇帝飲下一杯酒,擱下杯子,看了景晏一眼,又看太後:「最近北邊不太平,孚獨一族頻頻挑起戰事,兒子決定派兵平亂,母親的意思呢?」


「阿彌陀佛,哀家年紀大了,不愛管這些事。」太後嘴上雖這麼說,卻不忘給晚芍遞上眼色。


晚芍瘋是瘋,不牽扯到景晏的事情,倒也不太傻,立刻接茬道:「皇上,家父驍勇善戰,功勛累累,願平定北方戰亂,為皇上分憂。」


她要是一直這麼說話,我或許還會以為她是個正常人呢!


皇帝又問:「小九,那依你的意思呢?」


皇帝肯定是不願莫侯再帶兵的,可這話他自己不能說,想讓景晏說,可景晏說了又會得罪太後,真是騎虎難下。


我瞧準時機,扯了扯他的袖子,裝作說悄悄話一般遞了一句:「王爺,嚴大人……」


「元元,不得妄議國事。」景晏當即就接住了我的話茬,假模假式地斥了我一句,又說,「皇上,這話倒提醒了臣,臣的屬下嚴鋒,倒確實是不可多得的良將。」


晚芍沒忍住,也拽著景晏撒嬌:「王爺,那嚴鋒隻是個侍衛。」


太後也說:「哀家覺著,還是莫侯穩妥一些。」


景晏不露鋒芒,隻淺淺地一推:「臣可擇日帶嚴鋒進宮來,皇上親自見一見,再做定奪。」


這話說到了皇帝的心坎裡,這一出戲才算落幕。


吃完飯又是逛園子,太後說要留晚芍在宮中住上幾天,也不問她願不願意舍下她的小景哥哥,皇帝倒是更識相一些,隨意賞賜了一些東西,就放我和景晏回去了。


六月的日頭已十分燥辣,我又用了十成的腦子,此刻累得很。


景晏估計也看出來了,伸手做扇子給我扇風:「夫人好辛苦,為夫真是心疼。」


我聽他跟我開玩笑,也不想擺出一張苦臉來,拉過他說了一句悄悄話:「皇帝還說我難纏,他最難纏!回回聽他問完話都是一後背的汗。」


我笑嘻嘻地摟著他的脖子,呵著氣輕聲說:「要不是皇宮裡人多眼雜,真想讓您探進手去摸摸……」


他聽我這麼說了,也不失態,隻是笑笑地看著我,反過來跟我說悄悄話:「元元,這皇宮本王可熟悉得很,沒人的地方有的是,吃了你也沒人知道。」


我先起的頭,此刻卻讓他說得臉上發熱,伸手打了他一下:「不想理你。」


「管殺不管埋,你說你招惹我幹什麼?」景晏得了便宜,自然不打算輕易放過我。


我幹脆不接茬了,拽著他的胳膊晃蕩:「王爺,皇宮怎麼這樣大,走得我好累。」


他捏了捏我的手,輕輕說:「等出了宮門,本王背著你走。」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認真還是玩笑。


他卻神色如常,還問我:「元元,吃不吃冰?天氣這樣熱,本王有些嘴饞。」


出了宮門,景晏還真說要背我,我當然不幹。


「怪熱的,背什麼背?」我拉著他的手,輕聲說,「自小什麼臟活累活沒做過,還能讓這幾步路給累著?」


景晏也沒堅持,隻是笑:「元元,你不是嫌熱,你是怕本王對你太好,你會把持不住。」


這話聽著是玩笑,我卻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對我,幾乎是了如指掌。


我也笑,指了指腦袋,對他說:「王爺,您還真是土匪生在了帝王家,一輩子都靠這裡活著。」


「光靠腦子可活不下來。」


還剩下兩個——皇帝與他,還是要拼個你死我活。


「不想說這些,王爺,咱們去吃冰吧。」我挽著他的手,對他說,「平日都不能出府,也不知道現在市面上有些什麼好東西。」


那天景晏帶我上街,因著不是什麼特殊日子,街上並沒幾個人。


先吃了冰,他讓我吃他碗裡的山楂,說是酸甜可口,那副表情看得我口舌生津,咬到自己嘴裡才覺得牙都要酸倒了,竟是又被他捉弄。


糖人攤子的小販看出他是個闊氣的人物,又忽悠我們過去,說夫人,小的給您畫個小白兔。景晏說,給你兩吊錢,給她畫個大灰狼。小販犯了難,估計做了一輩子生意,也沒誰畫過大灰狼,他說老爺,糖人裡畫不了大灰狼。景晏還較上勁了,說怎麼畫不了,你讓開,我來畫!畫來畫去,畫出個大糖餅,我與他一人一半掰著吃了。


胭脂都放在小盒裡,雕花鑲玉很是漂亮,景晏要我挑選,我挨個拿起來聞聞,沖他撇撇嘴:夫君,這裡頭都沒摻麝香,什麼東西,不要不要!老板聽了我的話半天合不上嘴,估計還以為自己見了傻子。


胭脂旁邊是口脂,我試了幾個顏色,挑出兩個覺得好看的,景晏付了錢,我就纏著他要他塗給我看,他起初不肯,我撒嬌賣乖,他竟依了,一張白臉頂著個紅嘴,饒是燈火通明,滿大街也沒人敢看他。


晚些時候街上還有雜耍,猴子戴著大紅花,一搖一擺地跳過來獻花給我,還要給我蓋蓋頭。看戲的人都笑,隻有景晏轟它,說去去去,哪裡輪得到你這潑猴子。


玩到後來,隻覺得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癱,我與景晏坐在路旁茶館,挺著肚皮休息。


我開不開心?


我當然開心,這短短幾個時辰,我幾乎忘了他是什麼人。他叫我夫人的時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後,而是挽著他的手臂,親密地走在他的身邊。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話外之音。


我們是天地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沒有詭譎變幻,沒有血雨腥風,我們是滄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開心啊!


可這是短短一場夢,夢是要醒的。


於是我看著他,輕輕地反問:「夫君,你開不開心?」


是我看錯了嗎?還是燈火映襯?景晏的眼睛有些紅了。


「元元,我答應你,我給你自由。」


我低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不知道他聽清沒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該,不該,不該動心的。


我們聰明了一輩子,隻有這一件事犯傻,隱忍了一輩子,隻有這一件事難藏。我們的甲有了破綻,我們的刀有了鈍圓,我們完了。


他說他要給我自由。


我看著他,臉上再沒有了一絲笑:「景晏,我勸你,如果這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我不留戀你。你給我自由,我真的會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還是臉上帶笑:「元元,本王當初也說了,你做得對。


說白了,這局勢雖亂,可你就是當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個人也能應付。」


他走過來,從桌下的匣子裡取了自己的令牌,對我說:「元元,你今晚就走,陸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現在就為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別往北走,北邊要打仗了。你去東邊,一直往東走,靠岸就是別國了,這一生都別回來。」


我看著他,不哭不笑,不說話。


他又從書櫃後取出東西來,不理我,繼續說:「今天晚芍不在,這就是天公作美,東西不要多帶,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搖。本王給你帶上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足夠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吃穿,你趕緊回房收拾細軟,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認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別詐我,我真會走。」


他走過來張開手,僵在半空許久,又放下了:「罷了,不抱了,怕你我都舍不得松手。元元,你問本王今天開不開心。開心,開心,有今天就夠了。」


我握著拳,咬緊牙關,看了他半晌,無聲地退了出去。


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如今情淺,走得久了,或許還是能忘的。


景晏看著我的行李——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一套換洗衣服,和兩條新買的口脂。


景晏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摸摸我,卻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們都不矯情,今生……不再見了。」


踏出這道門,要再聽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時,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著他,不說話,沉默地接過包袱,頭也不回地潛入了夜裡。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問。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眾人?又要如何應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參與的棋,今後還怎麼下?


我走了,他會愛上晚芍嗎?


我走了,他會記得我嗎?想起我,他會傷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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