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時景受不了這個味道,我將衣袖遞過去,那是下午時我燻過的,有一點蘅蕪的藥香,能遮住黴味。


謝時景好受了一些,他抓住了我的衣服,繡花的針腳刮在我的皮膚上,有一點令人發癢。


頭頂還有嘈雜的聲響,但是漸漸遠了些。


黑暗中,我察覺到謝時景的手緊緊攥住了我。


他在緊張,不同尋常的緊張。


我將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背,沒有平日裏的嫌棄,他順勢靠在我肩頭,低聲喘著粗氣,幾次擦過我的脖頸。


黑暗中,聽覺和嗅覺被無限放大。


他喘著粗氣,雙唇卻是冷的。


不對勁,很不對勁。


我忽然想到素日亮如白晝的別院。


難道他怕黑?


我試著抽開手,謝時景卻緊緊貼著我,不肯鬆開一絲力氣。


一點不像平時那個嫌棄我嫌棄得要死的謝時景。


「二少爺閉上眼,棲月去點燈。」我小聲誘哄。


謝時景順從地閉上了眼,卻不肯放開我。


船艙底下是暗的,水流聲和呼吸聲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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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景,窗外有荷花,開得正好,我們可以摘一捧回去養在書房。


「荷花叢裏有流螢,可惜我抓不住,不然一定要你知道什麼叫囊螢映雪。


「月亮很亮,船慢慢地晃,我們要去遠一點的湖心看月亮。


「湖心棲月,那裏的月色最好,亮澄澄地映在湖上,有零星的星星,就像糖水藕裏的桂子。」


謝時景的呼吸平緩下來,他想睜開眼,卻被我遮住,我誘哄道:


「還沒到湖心,再等等。」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已經靜了下來,我卻不敢輕舉妄動。


靜下來,我才察覺到小腿和左臂一陣劇痛,可能是方才逃跑時被什麼割傷了。


忽然船略晃了晃,我疑心是不是撞上了什麼,正要探身去看。


眼前的門板已經斬斷,刀風堪堪擦過我的鼻尖。


那人背著月色,月光照見他冷峻的眉眼。


隻是一面,殺氣就如最鋒利的劍瞬間出鞘,帶著北境的厲烈朔風叫人窒息。


察覺到有人,他的長劍下意識抵在我的喉頭。


我搖搖頭,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謝時景已經靠在我肩上睡著了。


看見謝時景安然無恙,他的臉色緩和了下來。


借著月色,我才發現他與謝時景七分相似。


他瞥見了我衣裙下的血,皺了皺眉,將一條幹凈帕子遞給我。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垂下的手臂,又指了指靠在我懷裏的謝時景。


他一怔,竟然有點無措,握著帕子,好像那輕飄飄的手帕比他手上半人高的劍還重似的。


我輕聲說:


「我救了你弟弟。


「所以你要幫我。」


他低下頭,每碰到我小腿的皮膚一下,都像觸電一般輕輕縮回手。


「很疼,你輕點。」


我皺著眉,他低頭悶聲幫我包紮。


昏暗搖晃的船艙裏,我借著一點月光仔細看他。


他人長得高大,我不算瘦,可小腿在他寬大的手掌中竟然如新藕一般小巧。


他是個武夫,常年握刀劍的指腹粗糲,刮過皮膚有些癢。


若說謝時景帶著一點紈絝的少年氣,眼前這人卻帶著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戾氣,一個眼神便能止小兒夜啼。


看來這位謝家大郎謝識禮,可比謝時景難對付多了。


「還有這裏。」


謝時景枕著我右肩,謝識禮借著一點月光看我左臂的傷口。


他碰到我的手臂,我疼得吸氣。


謝識禮卻毫不憐香惜玉,看著熟睡的謝時景皺眉道:


「你輕點,別吵醒他。」


看來京城人說的,謝識禮偏疼這個弟弟是真的。


「……會留疤嗎?」我有些擔心。


「衣裙蓋住,看不出的。」


「可是你知道啊……」我有些懊惱,「以後我穿裙子,遮住了你也知道,我未來夫君也會知道,裙子和衣服底下……」


他手忽然一頓,正色道:


「……我不會亂想,你放心。」


饒是昏暗,我也瞧見他耳朵有些紅。


謝識禮這邊紅了耳根,謝時景似乎有所感應,他夢囈道:


「棲月……」


我以為他良心未泯,念著我救他的恩情,所以夢裏念我的名字。


可他卻繼續說道:


「湖心棲月,是美景……」


瞧我語塞,謝識禮猜出幾分緣由,他想開口再問一句,船猛地晃了兩下。


就看見一個少年笑嘻嘻地把腦袋探過來:


「大哥!刺客都抓住了!」


六目相對,那個少年看了看累得睡過去的謝時景,又看了看衣衫不整依偎在二人之間的我,最後目光落在黑著臉的謝識禮身上。


他迅速理解了這個場景,嘴角掛上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對不起大哥,小的不知道您在忙!


「您繼續,我給您望風!小的保證兩個時辰這裏不會有一個人經過!」


4


謝時景醒來第一件事,是被謝識禮罰在院裏跪了半個時辰。


謝識禮告訴謝時景,我的傷好前,不許他來瞧我。


大概是打聽到了我的身世,又礙於這位主母,謝識禮對我客氣又疏離。


他差人送來了北境盛產的鹿茸,為我燉湯補身子。


送湯的丫鬟說,謝識禮還送來了一些野參,但是姑娘的身子不宜大補,所以包起來了,姑娘拆開對個數,看看是不是十支。


我拆開後,卻發現十支參子下,還藏著兩盒祛疤鎮痛的藥膏。


藥膏旋開,如雪的膏體有松針的凜冽香氣。


……和謝識禮身上的香氣一樣,大約他沙場徵戰,身上不免落下了些傷,也用這樣的藥膏吧。


在謝識禮的授意下,府內沒人知道我受了傷,隻以為我受了驚嚇。


大概是我傷口的位置太耐人尋味,女子的清白不能大意。


我心中一動,謝識禮是個很心細的人。


養傷的日子很無趣,隻能做些針線。


我聽著下人們說謝識禮動了氣,因為謝時景不專心功課,卻跟一些浪蕩子弟廝混。


謝識禮動氣,謝時景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這下沒有桂花糖藕和糖芋兒也要讀書了,既然謝識禮特意叮囑過,夫子的戒尺可會重重打下喲。


小腿的傷疤好了些,隻是天熱流汗時,還是發癢。


因我上藥不便,肩上的傷好得慢。


半夜,我點著燈,回過頭看鏡中肩上的傷,傷口有些猙獰,始終沒有結痂。


燭火輕晃了一下,我瞥見窗外一個黑影。


不等我叫出聲,黑影已經將我籠住,他掩住了我的嘴,低聲:


「是我。」


是謝時景。


「你來做什麼?」


「噓——小聲點,別讓我哥聽見。」


我的臥房與謝識禮的書房僅有一墻之隔,要是有點動靜,他哥肯定能聽見。


我點點頭,謝時景放開我,才意識到我此刻對著鏡子,衣衫不整。


他一愣,紅了臉,忙轉過頭去:


「你、你幹嘛?把衣服穿好!」


「肩膀傷了,不好上藥。」


他定神瞧我肩膀,結巴道:


「我、我給你上藥吧。」


見我疑惑,他忙解釋:


「畢竟你上次救我一命。


「難道我還能對你有什麼心思?你也不照照鏡子!」


這話說得合乎情理,我把藥膏遞給他。


外頭落了雨,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落在芭蕉上,燭影搖紅。


我偏過頭就能看見鏡子裏的謝時景,他在我身後專注地看著傷口,像是勾勒一幅工筆。


那個紈絝的二少爺,原來也有這麼認真的樣子。


因為貼得太近,他的氣息落在我的肩上,讓我有些不自在。


這人奇了,不叫我小醜月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很醜,二少爺嘴下留情……」按照我對謝時景的瞭解,我猜到他又要出言貶低我一通。


無非是傷口這麼醜,以後怎麼嫁人之類的。


「不醜。」


他直接俐落地打斷了我。


「我又不嫌……」


對上我的目光,謝時景將頭別了過去,看起來比我還不自在。


這一扭頭,就讓他瞧到了桌子上,我做到一半的衣服。


那是件玄青圓領袍,雖未做完,一看也知不是女子的衣衫。


「原來你在偷偷準備禮物。」


我點點頭,養傷這陣子,我是在給謝識禮做衣服,謝謝他送來的藥膏和鹿茸。


見我點頭,謝時景的嘴角瘋狂上揚,似乎頗為得意:


「雖然小爺喜歡竹青色,但沒關係,這玄青也不差。


「哦對,花紋我喜歡芙蕖,要是太難的話,不繡也好,隻是別累著。」


原來這兄弟倆都喜歡芙蕖。


那日我為謝識禮送點心,看見他書房正中掛著一幅偌大的屏風,是謝時景畫的滿池芙蕖。


「那就繡芙蕖。」我點點頭,「也不難。」


聽我這麼說,謝時景不住地傻笑:


「你慢慢做,我就當沒看到啊。


「當然啦,你準備這件衣服,小爺也不會虧待你。」


我不明白,我給謝識禮做衣服,他樂呵什麼?


不知怎麼的,今天的謝時景有些奇怪。


我疑心他是不是念書被夫子打傻了,卻聽見敲門聲。


是謝識禮在門外。


「江姑娘,你的傷好些了嗎?」


謝時景立馬給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我拖住他哥,他從後院溜回去。


我點點頭,聲音如常:


「不大礙事了,但是一直不見好。」


「方便讓我看一下嗎,若是不好,明日我再去問大夫。」


「等等,我收拾下。」


謝時景已經溜到後窗,他做了個口型:


等我有空再來找你。


謝識禮並不喝我遞過來的茶,也不瞧我的傷口。


他目光掠過謝時景溜走的那個窗臺,我有點心虛。


「既然江姑娘傷口已經上了藥,就不必在下看了。」


聞到了空氣中的藥膏氣味,謝識禮開了口,話裏卻是冷的:


「你把他照顧得很好,連夫子都不住地贊你。


「第一次見面,我也很欣賞你,臨危不亂,不像一般嬌弱女子。


「可是我查了,母親並無江姓的親眷,倒是花柳巷有江姑娘的名字。」


一案之隔,他忽然抬起眼,鷹隼般的眸子直直地盯著我,像利刃抵在我的喉頭:


「你來謝家,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想嫁給你。」我一頓,「做妾也可以。」


「我勸你不要打謝時景的主意,他這樣的性子實在不是良配……」


謝識禮脫口而出後,忽然意識到我打的是他的主意。


他一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你說什麼?」


「我說,我來謝家是為了嫁給你。」


聽我這麼說,謝識禮倒是不知所措起來。


「謝家大娘子買我來,是給你做妾的。」我抬起頭,與謝識禮對視,「你若不要我,我就指望謝時景,若是你們都指望不上,我大概會被賣到另一處。」


「納妾不難,可你嫁給我,隻會過得更難。」謝識禮臉上的思慮不假,「你救過時景,我會想辦法還你自由身,不必這樣委屈自己。」


他能想什麼辦法呢,一入奴籍,要麼拿到身契,要麼官家特赦。


沉默片刻,他輕聲道:


「……至於上藥,可以找我。」


案上茶冷,外頭燈也悉數滅了時,謝識禮走了。


燈滅才走,是因為天黑下來,謝時景就不會過來了。


我猜他察覺到了謝時景來瞧我,生怕我們之間有什麼不軌,所以突然造訪。


可我不明白謝識禮說的,納妾不難,可嫁給他我會過得更難。


他是威風凜凜的將軍,旁人說他素來做事公允,賞罰分明,在軍中聲望頗高,將士們皆佩服他的為人。


難道謝識禮這樣的人會苛待枕邊人嗎?還是他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不禁想到樓裏的姐姐們,說有的客人看著斯斯文文不茍言笑,卻是嗜好獨特的變態,有的客人看著高大威猛,其實比太監還不如,嫁了這樣的人就是守活寡。


……謝識禮是哪種呢?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我的腦子越想越迷糊。


不管他是變態,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這世上總不會有比像個玩意兒一樣被賣來賣去,更難的事了吧。


可很快我就明白,謝識禮說嫁給他會過得很難是什麼意思了。


三日午後,謝識禮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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