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兩歲大的阿寶,是不懂得喪父之痛的,她可能連爹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隻要娘親在,隻要熟悉的玩伴都在,阿寶便無憂無慮,會因為看到風吹葉子而跑著去追,發出歡快清脆的笑聲,會因為看到娘親看賬本,而要求坐到娘親的腿上,要求玩一玩娘親的算盤。
“外祖母,您怎麼來了?”
壽安君來到松月堂,魏娆才得到消息,忙抱著女兒出來迎接。
壽安君站在走廊這一頭,看著跨出廳堂的外孫女。
陸濯的喪事期間,壽安君來過英國公府,那時候她看到的魏娆,剛從邊關回來不久,形容消瘦憔悴,除了眼淚少,與別的早早喪夫的年輕媳婦沒什麼區別。而今一個月過去,魏娆又恢復了那白裡透紅的好氣色,又恢復了曾經的明豔過人。
距離陸濯戰死,尚且不足三月,賀氏還在淚水漣漣,魏娆這副模樣,也就英國公夫人心善,還擔心魏娆強忍悲痛憋出病來,換個狹隘的老夫人,都要懷疑魏娆絲毫不在意陸濯了。
讓馬嬤嬤、碧桃等人陪阿寶玩,魏娆將壽安君請到了內室。
“老夫人擔心你,叫我過來看看。”壽安君開門見山,並沒有隱瞞什麼。
魏娆多少猜到了。
“娆娆,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跟外祖母說說。”壽安君握著魏娆的手道。
魏娆笑笑,看著外祖母皺紋越來越多的手背,她輕聲道:“能怎麼想,他死了,在草原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哭,想他罵他怨他,夜夜都夢到他,可死了就是死了,我還要為他哭一輩子不成?當年父親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哭多久,母親走了,我也隻有病了委屈了才會想母親想到哭,祖母去世,我眼淚收的更快……”
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沿著那白皙明豔的臉龐滑落下來。
壽安君憐惜地將外孫女抱到了懷裡。
她明白外孫女的意思。
幼時喪父,少時離母,被人陷害,被人詬病,被人刺殺……
有的人一輩子可能都攤不上一件這樣的事,她的外孫女,從記事起到現在,就沒能真正快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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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受傷過的人,手指被針刺一下都覺得疼,可對於隔不久便挨一刀的人來說,突然再來一刀,疼疼也就過去了。
“外祖母,我還是想他,可我不能因為想他,連日子也不過了吧。我既想他,也想把我自己的日子過好,我說的,您懂嗎?”
壽安君懂。
親爹親媽死了,做子女的哭幾天,後面還不是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誰規定做妻子的,就要為亡夫日日以淚洗面?有的人沉浸於痛苦的時間長,有的人沉浸於痛苦的時間短,不是說長的才是用情至深,短了便是虛情假意。
有的人把心力都寄託在一個人身上,當這個人出了事,那人便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快要活不下去了。有的人要打理生意要照顧孩子,那他必然會告訴自己不能深陷下去,寄託越多,越不會陷在一處。
“娆娆這麼想就對了,遠的不提,拿守城的事說,陸家眾人心裡都痛,可大家還不是慢慢恢復過來了,老夫人想得開,二公子想得開,你婆婆跟你性子不同,她哭她的,你不想哭就不用為了做樣子去哭,老夫人那邊我會替你解釋。”壽安君聲音慈愛地道。
魏娆點點頭,靠著外祖母的肩膀道:“過完年我會帶阿寶回公主府住,住在這邊太累了,別人以為我傷心難過,本來聊得開心見到我都得收斂喜意,再小心翼翼地關照我,我不需要這種關照,也不想打擾他們,我搬出去住,對大家都好。”
壽安君也覺得外孫女回到公主府更自在,隻是……
“你搬過去,你婆婆想阿寶了怎麼辦?”
魏娆道:“每個月我都會帶阿寶回來住兩晚,婆婆若願意,也可以跟我去公主府住。”
壽安君:“可這樣,阿寶與陸家這邊的兄弟姐妹,關系會不會遠了?”
魏娆笑道:“若性情相投,離得再遠該親的還是會親,像我與慧珠表妹,像世子與他的幾個兄弟,若性情不合,住在一個屋檐下也會相看兩厭,就像我與魏嬋。”
壽安君聞言,拍拍外孫女的肩膀,慚愧道:“外祖母真是老了,這點事居然還沒有娆娆看得明白。”
魏娆這麼跟外祖母說的,也是這麼打算的。
翻了年,過完正月,魏娆就去找賀氏、英國公夫人商量此事。
賀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娆娆為何要搬過去?”
守城就阿寶一個女兒,兒媳婦帶走阿寶,她怎麼活?
話她問了,英國公夫人就看著魏娆,想聽聽魏娆怎麼說。
魏娆直接跟老夫人說了實話:“祖母,守城是為了救二弟才出事的,二弟一直心中有愧,二嬸、二弟妹也都覺得愧對於我,每次在府裡見面,他們看到我與阿寶都會變得心情沉重。還有三嬸、四嬸,時時刻刻都想著關照我,可我早想開了,她們那樣我反而受之有愧,所以我想,我帶阿寶搬到公主府,每個月回來探望兩次,這樣大家都能自在一些。”
英國公夫人理解魏娆這種感受。
就像當年她死了兒子時,本來自己都熬過去了,可別人見了她,甭管出於真心還是禮節都要關懷一番,她既覺得累,又因為被勾起傷心事而疼,索性哪都不去,一個人待在家中清靜。
或許有這種想法的人有很多,隻是大多數人除了忍耐無處可躲,但魏娆是公主,有她的公主府,她完全可以帶上阿寶,去過無人打擾的生活。
至於阿寶,英國公夫人願意把阿寶完全交給魏娆。
她年紀大了,再沒有心力手把手地教養一個孩子,賀氏年輕是年輕,卻不能勝任教養阿寶的職責,把阿寶交給魏娆,英國公夫人相信,再過十來年,京城會重新多出一個神採飛揚灑脫無羈且忠勇雙全的好姑娘。
魏娆就知道,老夫人一定會支持她。
她再去哄賀氏,希望賀氏隨她一起去公主府,如果可以,魏娆也想多一個人時時刻刻疼愛她的女兒,賀氏的性子再有不足,她都疼愛阿寶,而且公主府的環境,賀氏搬過去也能住的開心,總比留在陸家看其他三房圓圓滿滿的好。
賀氏感激兒媳婦對她的孝順,可她不想走。
她是陸家的媳婦,丈夫給了她诰命,兒子也拿命送了她一等诰命夫人的榮耀,賀氏若因為自己痛快搬去公主府,她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兒子,也對不起老夫人對她的關照。而且,大房就剩她們娘仨了,兒媳婦阿寶走了,她若再走,誰還記得陸家大房,還記得她英勇犧牲的丈夫與兒子?
為了丈夫與兒子,賀氏哪都不會去。
魏娆尊重婆母的選擇,承諾會定期帶阿寶回來給長輩們請安。
當晚,陸家眾人一起吃了頓飯,席上,英國公夫人宣布了魏娆要搬到公主府常住的事。
英國公點點頭。
這個孫媳婦從來都是不按規矩做事的,當年長孫死乞白賴地求魏娆重新嫁給他,英國公雖然覺得長孫沒出息,但小兩口一個願打一個一個願挨,老妻都笑著看戲,他便不管。後來魏娆為了長孫趕赴草原,不但救了老二還替老大報了仇,英國公記住了這份恩情,別說魏娆隻是回公主府住,魏娆就是坐到長孫的墓碑上喝酒,英國公也不管。
陸涯低著頭,心中滿是愧疚,祖母單獨與他談過,大嫂離開,是為了讓他們二房從容生活。
二夫人默默地看著魏娆與阿寶。
她曾經接受過魏娆,又嫌棄過魏娆,到如今,二夫人對魏娆隻剩敬佩與感激。她還是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孫女養成魏娆那樣,她沒有那樣的勇氣與膽識,可在魏娆做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二夫人終於明白,女人也有另一種活法,離經叛道不一定是錯。
她感激魏娆救了兒子回來,感激魏娆替陸家報了韓家的仇。
二夫人都如此,陸涯的妻子喬氏對魏娆這個大嫂更加心悅誠服。
三夫人同樣敬佩魏娆。
四夫人就更不用說了,在她心裡,她把魏娆當貼心的妹妹,無論魏娆做什麼,她都支持。
遙遠的烏達北境。
夕陽西下,在遼闊的草原上灑滿金色的餘暉,牛羊被牧民趕進圈中。
炊煙四起,該用晚飯了。
一個叫寶雅的七歲女童端著一碗溫熱的羊奶,來到了隔壁的毡帳中,帳中有三個鋪蓋,兩個屬於她的哥哥,哥哥們此時正在陪爹娘吃飯,剩下的那個鋪蓋上,躺著一個披頭散發下巴滿是胡岔的男人。
他的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
這個男人剛被爹爹帶回家時,鼻青臉腫,刀疤外翻,寶雅看都不敢看。男人昏迷不醒,隻能強行喂進去一些羊奶,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下,男人臉上的刀疤漸漸愈合,沒有那麼猙獰了,他高腫的眼眶臉龐也消了下去,看起來還很好看。
可能是娘誇了一句,爹爹故意剪亂了男人的頭發,不許娘親洗,也不許娘親幫男人刮去胡茬。
男人一動不動,像平時一樣死氣沉沉,寶雅跪坐在床邊,熟練地一手掐著男人的下巴,一手拿著勺子往他嘴裡舀羊奶。
喂了羊奶,寶雅拿起爹爹搗好的藥草渣子,敷到男人手臂、小腿上的傷口。
這是爹爹從戰場帶回來的族人,爹爹說,男人叫阿古拉,是個孤兒,非常可憐。
寶雅認真地給這個可憐的男人上藥,昏迷了這麼久,不知道他還能不能醒來。
忽然,男人垂在身旁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
寶雅一怔,抬頭,就見男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寶雅大喜,放下盛放藥草的大碗,跑去喊爹爹。
陸濯渾身無力,手指尚且能動,雙腿毫無直覺。
目光掃過周圍,是個打了很多補丁的毡帳。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突然被人挑開,一個高大瘦削的漢子走了進來。
陸濯剛剛就覺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如今看到這烏達漢子,他終於記起來了。
“阿古拉,你終於醒了,我隆布發誓不會將你丟在戰場上,便一定做到。”烏達漢子來到他床邊,背對著妻子兒女,目光復雜地看著陸濯道。
陸濯心中一動,用烏達語回了聲謝。
第140章
烏達漢子名叫隆布。
陸濯能認出他,是因為陸濯記性好,而隆布能在懸崖下認出陸濯,是因為陸濯長了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俊臉,而且,當年陸濯夫妻出錢幫女兒治病,隆布已經知道陸濯的身份了,這次兩軍對戰,隆布也知道敵軍主將正是陸濯。
隆布生在烏達長在烏達,他要守護族人的草原,他要與族人並肩作戰,他可以不眨眼睛地殺死神武軍的將士,可面對跌落懸崖奄奄一息的陸濯,救了女兒的恩人,隆布下不了手。
或許,老天爺安排他最先找到陸濯,就是要他救下陸濯。
隨著陸濯跌落懸崖的也有幾個之前追殺陸濯的烏達人,摔得血肉模糊,隆布挑了身量與陸濯最為相似的那個為兩人互換了戰甲。陸濯是世家子弟,手腳沒有那麼粗,為了替換地天衣無縫,隆布握著那烏達人的手腳在石頭上摩擦數遍,磨得像他摔爛的臉一樣血肉模糊。
真正的陸濯,跌下懸崖後應該借助了刀劍、崖間草木做了緩衝,身上有很多細碎的傷口,人摔暈了,但命是保住了。可陸濯的臉過於俊美,隆布不得不拿刀在陸濯的臉上劃了一道,再打腫他的眼眶、臉龐,如此才沒有引起其他烏達將士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