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很久沒有想起過父親了。


  十郎似乎懂了一些,畢竟也不是真的小孩了,但總又氣憤。


  偏葉碎金、葉三郎和趙景文都毫無氣憤之意,像是在說個很稀松平常的事。


  他左右看看,夾馬湊去段錦身邊,低聲道:“氣死我了,阿錦你氣不氣,要不咱倆去揍那老頭子一頓?”


  段錦無奈:“別胡來。”


  他道:“這不是兒女私情的事,這是葉家堡與別方勢力結盟還是結仇的事。”


  十郎道:“我知道,我就是氣。你怎麼都不氣?”


  段錦怎會不氣,快氣炸了!


  那個老頭子得有四十歲了吧!居然當年敢肖想葉碎金!


  段錦光是想想都要炸。


  趙景文雖也看不順眼,但好歹長得一團錦繡呢,擺出來不丟人也不惡心。


  老頭子太惡心了!


  聽說那個年紀的男人尿尿都分岔了!


  但段錦不是十郎這種無憂無慮的小郎君,他再氣也得忍著。


  尤其趙景文身為葉碎金的夫婿,一句話就說明白這事的本質,並且極其自然地就融入了談話中。他更不能表現得跟十郎似的,像個毛孩子。


  “這個姓馬的還有事。”葉碎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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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三郎詫異:“什麼事?”


  “我一時想不起來,我得想想。”葉碎金說。


  大風大浪經歷得多了,當年鄧州的事,到後面再看就都是小打小鬧了。不會費心思去記住每一件事。


  反正這個姓馬的,後來折騰了一伙子人想起事。


  他從哪弄的人來的?


  葉碎金覺得她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一份真正的輿圖!


  這趟出來她是真感覺到了,沒有輿圖有一種手空空的感覺。


  真煩,輿圖在哪呢?


  她絞盡腦汁,始終想不起來,葉家堡第一份正經的輿圖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隻隱約記得是楊先生帶來的,說是誰誰獻的,是誰來著?


  那天散會之後她特意問了楊先生,楊先生隻愕然:“行軍輿圖?那種東西我們怎麼會有?”


  有時間差,楊先生此時顯然還沒到拿到輿圖的時候。


  行軍輿圖乃是軍事物資,正常來說,屬於機密。


  有輿圖的軍帳,身份不夠的人不得令而入視為奸細。


  所以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麼人會有啊?


  記憶實在太模糊,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隻記得是個小人物。


  她騎著馬,一抬眼,卻見三郎垂著眼。


  “三兄。”她喚了聲,“在想什麼呢?”


  葉三郎抬眸,有些躊躇,顯然是有情緒。


  葉碎金把聲音放溫和:“三兄有話就說,我們兄妹有什麼不能說的?”


  葉三郎覺得葉碎金最近有些奇妙,有時候凌厲讓人敬畏,以後時候又如春風拂面,讓你願意袒露心胸。


  明明是妹妹,比他年紀小。雖然比他功夫更厲害,但葉三郎一直覺得其實自己更沉穩些。


  如今,這種感覺卻沒了。


  總覺得她更像姐姐,甚至長輩。


  他略一遲疑,扯動韁繩靠得更近些,放低了聲音說話,這樣不至於說話的內容被太多人聽見。便有什麼不同的意見,也是他是葉碎金兄妹間有商有量的事。


  他道:“我隻是覺得,流民也怪慘的。”


  他看了葉碎金一眼。她並沒有露出不以為然或者嗤之以鼻的模樣,反倒是認真聆聽。


  他繼續說:“我今日看到人群中,有婦人抱著孩子,癱倒在地,應該是被我們斬殺之人的家室。我忽然想,逃荒之前,他們其實也是良民,就和我們一樣的。因世道不好,才淪落至此,最終丟了性命。”


  “我知道慈不掌兵,但……我還是覺得……”他唏噓嘆息,“都一樣是人啊。”


  “哎,我是不是,是不是婦人之仁了?”


  葉碎金正色道:“在我面前,別說婦人。”


  葉三郎撓頭,幹笑兩聲。


  葉碎金也笑起來,十分溫柔。


  “三兄有仁愛之心,我不覺得這是婦人之仁。”她看著葉三郎,“三兄就一直這樣,挺好的。三兄覺得我做的過分的時候,便這樣站出來提醒我吧。”


  葉三郎心中也溫柔起來。


  他一直都勸父親不要和葉碎金爭,其實是他知道父親的性子也並不適合做領頭的那個人,做副貳可以,做當家做主的那個,父親始終欠缺點魄力。


  反倒是六妹,一脈相承了二伯的那股子果決勁,她才是適合當領頭人的人。


  “碎金,以後你要做什麼,”他說,“咱們兄弟,必齊心合力,都聽你的。咱們葉家堡,一定會越來越興旺的!”


  葉碎金忍住差點迸出來的淚,馬鞭指著路邊的野地轉移話題:“三哥你看那個!”


  她聲音拔高了,引得眾人都看過去。


  十郎忘記了剛才的不快,伸著腦袋看過去:“什麼呀?什麼呀?什麼都沒有啊?”


  就是綠油油的雜草野花嘛。


  葉碎金指著一顆“雜草”說:“那個能吃。”


  又指著另一個:“那個也能吃。”


  十郎:“哈?”


  葉碎金又指著路邊的樹:“真餓極了,樹皮也是能吃的。”


  葉三郎若有所思。


  葉碎金說;“十郎你看,現在地裡的野菜還有這麼多,說明什麼?”


  十郎撓頭。段錦提馬上前:“說明,流民也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葉碎金贊賞地看了段錦一眼,但並沒有當眾誇獎他。


  段錦如今的身份還隻是僕人,他上面還有她的弟弟們。如葉碎金這樣的人,才不會給段錦平白地制造麻煩。否則,無異於捧殺。


  但她這贊賞的一眼,足夠段錦開心了。


  他甚至忍不住看了趙景文一眼。


  趙景文隻微笑不語。


  葉碎金道:“正是,流民雖苦,但也沒真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首先我們要記住,他們的苦不是我們害得。”


  “其次我們更要明白,鄧州是我們葉家的根基,護衛鄧州百姓的平安,要比別的事放在更上層的位置。這一點永遠不能忘。”


  “流民的確是可憐的。我今日殺了十數流民,似乎很多。但正是為了更多的流民不變暴民,讓他們還有別的路可走。”


  “你們不知道暴民裹挾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到那種時候,人是沒有選擇的。流民一旦被裹挾著,殺了第一個人,燒了第一座宅子,辱了第一個女子,從此便再也變不回良民了。”


  “我今日殺人,便是為了他們明日不殺人,不放火,不作惡。”


  “但是三兄,你也別擔心。這才隻是第一步而已。”葉碎金道,“立威在先,才能有懷柔在後。”


  葉三郎眼睛亮起來:“碎金,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


  如今,整個鄧州都該知道葉家堡的規矩了,震懾已夠,接下來呢?


  葉碎金揚起馬鞭:“接下來做什麼,都得先把夏糧收了才行。”


  “左手糧食,右手刀槍。”


  “那麼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


  葉碎金一鞭子抽在馬臀上,胯下健馬奔馳而出。


  葉家諸人紛紛加鞭跟隨。


  一時田野道間揚起塵煙,馬蹄聲呼嘯,又有年輕笑聲飛揚。


第14章 認可


  這一晚扎營歇息的時候,趙景文道:“三郎心軟得很呢。”


  葉碎金不吃奸妃讒言,直接道:“心軟跟仁心你分不清楚嗎?”


  趙景文被噎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近說葉家族人不好,葉碎金聽不大進去了。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葉碎金嗤道:“三兄如果隻是心軟,他就下不去刀。你看他揮刀可有過猶豫?他沒有。”


  正是因為這樣,趙景文才不希望葉碎金看重葉三郎。


  葉三郎沉穩,若不是因為他親爹葉老四一直跟葉碎金別勁,他或許就會成為年輕一輩中葉碎金最倚重的兄弟。


  趙景文不想看到那樣的情形。他希望葉碎金能一直忌憚猜疑葉氏族人。


  那樣,她就會倚重他。


  畢竟他們夫妻一體。


  正暗暗想著,忽然聽見葉碎金感嘆了一句:“你和我,都是心狠的人吶……”


  他抬頭,葉碎金正在脫外衣,他笑道:“怎麼忽然這麼說?”


  葉碎金道:“是真的。”


  趙景文的心狠或許是天生。


  葉碎金的心狠是後來一點點逼出來的,也是見得太多,心就變得冷硬起來,不輕易會心軟。


  比起來,葉三郎的淳厚讓人感覺如此親切。


  但葉碎金忽然想起來吳氏死之前的怨恨。


  她說:“你們夫妻兩個,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她指的是什麼呢?


  葉碎金怔住。


  這念頭一閃而過,已不可能有答案,葉碎金便拋到一邊去。


  “姓馬的肯定要攪事,回頭得盯著他點。”她說。


  葉碎金一行人並沒有立刻就回葉家堡。他們從葉家堡出發,先去了內鄉縣,然後穰縣,最後南陽縣,然後繼續兜,一邊帶著弟弟們練習行軍扎營,一邊巡視整個鄧州的夏收。


  行亂的流民每次隻殺領頭的,餘人派弟弟們輪流往葉家堡送,送完了就趕緊快馬追上來,繼續巡視。


  回到葉家堡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二十四,夏收已是尾聲。


  雖有過幾次小股的作亂,但因為葉家堡出刀見血,尤其是內鄉縣和穰縣城樓子上都掛了被剐的屍體,大規模的作亂是沒有的。


  比起葉碎金記憶中的當年,簡直堪稱“寧靜”。


  葉家堡在鄧州的名聲,也比當年響得多。


  一路回來,鄉民們的神情眼神都不一樣。敬畏兩個字,明晃晃的。


  別說這些人了,連葉氏族人看這群巡視歸來的年輕人眼神都不一樣了。


  葉四叔領著大家伙出迎,看葉碎金的眼神再沒法回到從前了。


  兒子、侄子們輪流押了流民回來,還交待了葉碎金的囑咐。葉碎金在外面的所作所為和她的計劃、想法,堡裡重要的人都知道了。


  年輕的女堡主在眾人的心中立了起來,她的威望漲到了以前不曾有過的高度。


  葉碎金假裝沒看到,下了馬扔了韁繩,親親熱熱地喊了聲“四叔”,道:“我們回來啦。”


  仿佛之前那些爭奪、較勁、芥蒂和猜疑都不存在似的,就是晚輩面對著親近的長輩。


  以至於葉四叔都愣了一下。


  站在他旁邊的族兄弟不動聲色地踢了他一腳,葉四叔反應過來,但跟葉碎金較勁慣了,一時調整不過來,隻能繃著臉點點頭:“嗯,回來了。”


  嗯完了又覺得對比葉碎金的態度,自己太冷淡,不太自然地找補了一句:“平安回來就好。”


  這一次,葉碎金帶出去的全是她平輩的年輕人,美其名曰“讓弟弟們鍛煉鍛煉”。實際上,是怕葉四叔這些長輩,跟官員們打交道太多了,到時候束手束腳。


  “官”這個東西在長輩們心裡早就成型,縱現在形勢不同了,那天長日久的威壓感也是一時難以破除的。


  年輕人就好多了,初入世界,沒那麼多束縛。葉碎金帶著兄弟們,刀刀見血,直接殺滅了他們對朝廷官員的敬畏。


  如今他們看哪個縣令,都能平視了。沒覺得這些縣令就比他們葉氏子弟身份高。


  葉四叔兩個兒子都站在葉碎金的身後。


  看見父親僵硬的態度,葉三郎低頭搓搓額角,葉五郎翻白眼看天。


  葉碎金神情不變,臉上依然帶著笑,與眾人都打了招呼,伸手做了個“請”。眾人紛紛讓開,葉四叔便和她並肩而行,往裡面去。


  葉四叔問:“又綁人回來了?這回帶回來多少?”


  葉碎金道:“沒幾個,算上領頭的才六個。”


  葉四叔詫異:“這回領頭的沒殺?”


  “沒殺。他們不是搶。”葉碎金解釋,“是偷。”


  葉四叔很滿意。


  葉碎金命人把“搶糧者斬!作亂者殺!蠱惑煽動暴動者剐,曝屍十日!”的號令傳遍鄧州的時候,他還擔心。擔心她年輕,嘴上喊的狠,萬一下不去手做不到,就成了笑話,反叫人小看了葉家堡。


  沒想到葉碎金帶人出去這一趟,把這號令做到了實處。如今孩子們帶回來的反饋,不說本地鄉親,便是流民聽到葉家堡三個字都顫一顫。


  現在還敢明著動手強搶糧食的,那真是不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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