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段錦抬眼,不明白她怎麼了。


  葉碎金松開手,盯著方城兩個字看了一會兒,問段錦:“若以後,葉家堡裡出個能耐人,比我強,有人便不想聽我的話,轉去聽那人的話了。你說,我該生氣嗎?”


  段錦光是聽著都生氣了!


  “那怎地不該生氣?”他惱道,“當然該生氣啊。”


  葉碎金卻沉吟了一下:“其實也不一定,得看他是什麼人。”


  “若是咱自家的人,我會生氣。”


  自家人,既包括葉四叔葉三郎這樣的親人,也包括如段錦這樣的僕人。


  若是族親,有血脈相連,原該同脈連枝,上下一心才能壯大家族。


  若是僕人,便有忠於主人的義務。


  “但若是楊先生、項達他們,我該羞愧。”葉碎金道,“良禽擇木而棲。他們若另尋東主,那是因為我不如人,是不是?”


  她帶著笑說的,但段錦依然很生氣。


  “主人怎麼會不如人。鄧州誰不知道主人。我倒不知道鄧州還有什麼人本事大過主人了?”他眉毛豎起來,“這人是誰,拉出來讓我看看。”


  少年生起氣來,好像炸了毛似的,特別可愛。


  葉碎金眼睛都笑彎了。


  “沒關系。”她欣慰地說,“哪怕世上的人都離我而去,阿錦還跟著我,我就不怕。”


  段錦把胸膛一挺:“我不管別人,反正我一輩子跟著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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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碎金說:“好,那你去叫項達,讓他來見我。”


  段錦正要去跑腿,葉碎金又喚住他:“做我弟弟那件事,好好再想想。”


  段錦眉毛一挑:“不用想。我這輩子都是主人的小廝,我就愛給主人做小廝。”


  說完,不待葉碎金再說,他就一溜煙跑了。


  天晚了,葉碎金還沒回正房。趙景文問了問,說她在書房,便過去想看看。


  去那裡,碰上了項達。


  趙景文停下喚了聲“項兄”。


  項達功夫很好,且他以前是校尉,於兵事細務上經驗頗豐,現在在葉家堡也是管理著家丁。


  開玩笑,就喚一聲“項將軍”,熟稔的也有喚“項老七”的,趙景文從來都規規矩矩喚一聲“項兄”。


  他是贅婿,堡中頗有些人看不上他。但項達對他印象一直還好。


  兩人停下說了兩句。趙景文問他怎地這麼晚,與葉碎金談什麼。


  項達回答:“也沒什麼,就是問問我從前宣化軍的一些舊人。說的時間長了些。”


  趙景文心中微動。


  葉碎金如今的野心根本不隱瞞。堡中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還持保守態度,但年輕些的都被她鼓動得血都有點熱。


  趙景文是舉雙手雙腳支持葉碎金的。


  她莫非是想收服那些宣化軍舊部。


  他走到書房那裡,階下卻有兩個兵丁。什麼時候書房有兵丁守衛了?


  抬腳要上臺階,兵丁竟然攔他:“郎君稍待,容我等通稟。”


  趙景文詫異。


  兵丁告訴他:“今日下午新立的規矩。”


  既然是葉碎金的規矩,趙景文毫無異議,立刻配合。


  很快兵丁來請他進去。


  進去書房,許多蠟燭火焰明亮。他的娘子執著筆,伏案在寫寫畫畫些什麼。


  燭光裡,她的眉眼鼻梁看起來都那麼美。


  她的容貌張揚又大氣,天然有種讓他仰望的氣場。趙景文愛煞了這一點。


  但,書房裡不止她一個人。


  一個男子站在桌邊,背對著門口,正在為她研墨。


  那人背影颀長挺拔,肩寬腰細。一望即知是個年輕男人。


  書房中兩個人都沒說話,卻隱隱有一種難言的親密感。


  那是誰?


  有一瞬,趙景文感到了不僅是困惑,還有油然而生的危機感。


第16章 處置


  趙景文喚了一聲“娘子”,那年輕男人回過頭來,垂手:“郎君。”


  原來是段錦。


  趙景文的困惑頓時消散了,人也放松了下來。他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不待段錦回答,葉碎金已經笑答:“肯定的,他這個年紀每天都在竄個子。一眨眼,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趙景文道:“可不是。”


  又對段錦道:“你去吧。”


  段錦老大不情願,也沒辦法,隻得出去了。


  趙景文對葉碎金嘆道:“阿錦長大了啊。記得當年還是個半大小子。”


  “當年”自然是說葉碎金打擂招親的那一年。


  那時候段錦才十二歲,身形、體態和眼神都完全是孩子的感覺。而現在,從背後望過去,完全是男人了。


  葉碎金抬眼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句“是啊”,又放下視線專心描些什麼。


  趙景文抬手想為她研墨,一看,段錦已經研好了一砚池的墨汁。他抬起手隻好又放下,踱到葉碎金身邊,彎腰:“在弄什麼?”


  凝目看去,葉碎金卻是在畫畫,畫的東西讓他看不懂。一個一個的方形整齊排列著。


  葉碎金解了他的困惑:“軍營。”


  趙景文眼睛一亮。


  視線掃去,桌上還有許多寫了字的紙,他拈起來看了看,倒抽口涼氣:“這……太嚴苛了吧?”


  葉碎金哼哼了一聲:“世上可有不嚴苛的軍法?”


  趙景文坐下細看,愈看愈是驚嘆又敬佩,抬起眼,看葉碎金的目光比以往更亮:“娘子,你真了不起。”


  真有趣啊,


  趙景文的目光是那麼真誠,發自內心。


  葉碎金提著筆回視他,真的動心想問問他:這樣的你在決定娶裴蓮的時候又是怎麼想的呢?


  當時,趙景文口口聲聲都是:“為了葉家堡。”


  “和裴家聯手,路能走得更寬。”


  “你要信我。”


  葉碎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趙景文的目光也很堅定。


  他那時候獨自領兵在外,很是歷練了一段時間,頗有脫胎換骨的架勢。


  葉碎金現在甚至有點相信,趙景文可能在那個時刻,真的是這麼想的。


  但後來,一點點地,全變了。


  越來越寬的,是趙景文的路,不是葉家堡的。


  葉碎金垂眼笑笑,搖了搖頭。


  趙景文還以為她是自謙。


  “合該是你當家做主。”他贊道,“葉家堡還有誰能更勝過你?”


  “那可不一定。”葉碎金描著線條,慢條斯理地說,“有些人龍困淺灘的時候,是看不出來。”


  “一旦給他機會,他的心機和手腕才顯出來。”


  “人哪,想唱也好想跳也好,都得有個合適的戲臺。”


  趙景文嗤笑:“葉家堡可沒有這樣的人。不說葉家堡,整個鄧州,我怕是也沒有。若有,早就龍騰九州了,還困什麼淺灘。”


  “對了碎金,項師傅說你跟他問了許多方城那起子人的事?是想要收攏他們嗎?”


  “收攏個屁。”葉碎金聲音冷下來,“一群兵痞坐地落草,他們在方城都幹過什麼,大家多少聽聽說過。”


  “若形勢所迫,佔據山林,封路卡道聚斂錢財,我都能接受。可以考慮收攏過來。”


  “但人一旦做過這種惡的,就再回不去了。這樣的人,用著惡心。”


  這與趙景文猜想的不一樣,但他的眼睛更亮了:“碎金,跟方城那起子人動手嗎?”


  葉家堡一直以來表現得太過良善馴服,方城那伙人又太過兇惡,會讓人下意識地覺得後者“更厲害”。


  但趙景文入贅葉家堡三年了,葉家堡的實力他心裡是明白的。


  不對方城那伙人動手,隻不過是因為那起子人一直沒有過界,沒有侵犯到葉家堡的利益罷了。現在葉家堡蟄伏夠了,想要地龍翻身,向外舒展,拿他們開刀,正好。


  “我——”他雙手都按在書案上了,身體前傾,不掩飾自己的渴望,“讓我打頭陣吧。”


  葉碎金現在回頭看過往,看得明明白白。


  趙景文是如此地渴望建功立業,渴望在她面前立起來。


  後來封後大典前,他親自來到中宮,親手把翟衣捧給了她。那時候她從鏡子裡看著他親手給她披上翟衣,他和她並立在鏡中,多麼地志得意滿。


  那一刻,大約就是此時年輕的趙景文的夢想。


  “明天再商量。”葉碎金垂下眼睫,並沒有答應他。


  不去看他的失望,她把最後幾筆描完,用鎮紙壓住,擱下了筆:“走吧,回去歇了。”


  兩人一同走出書房,外面天黑了,有守衛在站崗。


  段錦在廊下找個地方單手倒立,什麼也不靠——他從小就在府裡長大,生得伶俐可愛,葉碎金一直很喜歡他,親自教他功夫,功底練得扎扎實實的。


  見二人出來,段錦一個空翻站了起來:“主人。”


  額頭上都是汗。


  葉碎金隨手掏出手帕給他抹了抹:“瞧你。回去好好擦洗一下,別明天一身臭氣。”


  段錦忙接過手帕自己擦汗。


  “明日,請四叔、楊先生……”葉碎金沉吟一下,“還有三郎。也叫上三郎。讓他們到書房來商議事情。”


  她定了時間,段錦受命稱是。


  “早點睡。”正事說完,她又囑咐他,“還得長個呢。”


  還沒到頭呢,還會繼續長。


  後來的段錦多麼高大,寬寬的肩膀,一把勁腰。


  在外面,他是傲骨錚錚的鐵血將軍,京城多少淑女夢想嫁他。


  到了她面前,永遠沒個正形。嘴角總是勾著一抹壞壞的笑,好像從來沒真正長大,一直都是她身邊受寵的那個放肆少年。


  段錦嬉笑道:“再長,就比郎君還高了。”


  他還笑著看了趙景文一眼。


  很可愛,很天真,很無邪的一眼。


  這裡面的不舒服的感覺,隻有趙景文一個人明白。


  ——被挑釁。


  雄性與雄性之間。


  葉碎金拍了他腦門一下,轉身邁下了門廊。


  趙景文自然是要跟著她的。但走出幾步,他回頭了看了一眼。


  看到段錦把葉碎金的帕子塞進了懷裡,轉身進去書房收拾筆墨去了。


  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了。


  但葉碎金都沒在意,以他的身份若去計較一條帕子,徒顯得酸氣,叫人笑。


  因這個贅婿的身份,笑他的人已經太多了。因此無論走到哪裡,隨時隨刻,他都得注意著自己的言行。


  月色頗好,螽斯夜鳴。


  葉碎金正想著明日要和葉四叔、楊先生商議的事,手忽然被牽住。


  側頭去看,彩雲月華裡,有情郎眼波溫柔。


  所以說她那時候做不到立刻放下趙景文,當場與他義絕,也不是全無道理的。


  所以也不能就說裴蓮有多蠢。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有些薄弱之處的。


  後來裴蓮的心,不也一樣冷硬了嗎。考量的全是大皇子的利益,指著葉碎金讓自己的兒子跪下認娘。


  “以後,我不在了……”她對大皇子說,“聽娘娘的。”


  但可惜她們兩個過去鬥了太久了,大皇子受的影響太深,這種對人的印象是很難扭轉的。


  所以裴蓮死後,他也不是那麼原意聽她的話。又真的有些裴氏舊人因為各種利益關系在他耳邊進言。


  最終,那孩子在趙景文圈禁他的地方缢亡。


  人死萬事空。


  所以葉碎金也根本不會費力氣再去追究缢亡究竟是自缢而亡,還是缢吊而亡。


  沒意義了。


  總之趙景文捂著臉哭了,在中宮裡。


  在別的地方他隻能是皇帝,在中宮,他還能是趙景文,是一個曾經對長子的出生充滿了期盼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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