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不是,不是。他就那麼一說,我就多想了想……”她忙替兄長開脫,“他沒有……這自然是葉家的事,兄長曉得的。”


  葉三郎臉色稍緩。


  可桐娘垂著頭,她還是想把事情弄明白,畢竟關系阿龜。


  女人有了孩子,就再沒什麼比孩子更重要的了。


  她道:“可是,這些……本來就該是咱家的呀。現在咱家,才是真正的嫡房。”


  她垂著頭,許久等不來三郎的回答,抬起頭來。


  三郎眉頭緊蹙,盯著她。


  他如今威壓日重,這樣看人,給對方帶來很大的壓迫感。


  桐娘又垂下頭去:“我,我說錯了嗎?”


  “你說的沒錯。如今我們才是嫡房。”葉三郎沉下心來,道,“所以,六娘那日才當著大家面,把這件事過了明路,以後葉家堡,是要回到我們這一房的。”


  “爹年紀大了,我和六娘平輩,我還比她大,大概跟她走的差不多。”


  “所以,她道明了,葉家堡給阿龜。祖產,嫡房傳承,永世姓葉。”


  他沒有生氣,還肯與她好好說,桐娘松了一口氣。


  她點頭:“這些我懂。我現在不懂的是,旁的那些怎麼辦呢?六娘她又不能生,現在趙景文都……”


  她頓住。


  因為這一次三郎的眼裡,清清楚楚有了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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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誰告訴你的?”他問。


  桐娘老實說了:“是咱娘。”


  一如猜想。


  三郎深吸一口氣,又問:“你又告訴了誰?”


  桐娘想說她沒敢告訴旁人,可又想起來,她的確是告訴了,對她來說不是旁人,可對葉家來說,當然是旁人。


  她聲如蚊蚋:“隻、隻告訴了我娘。”


  “那好。下次嶽母過來的時候,你告訴她,但凡我在外面聽到一耳朵關於這個事。我聽見一句,就祭一顆人頭,聽見兩句,就祭兩顆人頭。我不管她又告訴了誰,誰又告訴了誰。這個事,都閉上嘴。”


  三郎殺過的人太多,當他這麼說話的時候,身上的殺意騰起來。與他耳鬢廝磨,同為一體的桐娘怎麼可能感受不到。


  她嚇得臉色發白。


  人們說,貴易妻,富易友。


  娘家也一直告誡她,要她攏住三郎的心。實在不行,從娘家的丫鬟裡挑一個,給三郎納作妾,給她做幫手。


  “不一樣了,他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說。


  桐娘為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孝順母親,看到她嚇得臉色發白,三郎心裡微微嘆氣。


  枕邊教妻。


  他想了想,為何妻子還要教?


  因為女人們不像他們,有機會能走出去,能見識天地廣闊,更理解世間百態。


  她們被拘在家宅之中,所見者院牆之內,鞋尖之遠,所爭者,三五尺頭,一二金釵,妯娌臉面。


  十二娘走出去了。她如今就變得不一樣。


  所以,這其實不是女子們的錯。


  換了男子被從小這樣關住,日日隻對著針頭線腦鍋碗瓢盆,也不會比她們強到那裡去。


  “你來。”三郎牽住桐娘的手,到床邊坐下,“我與你好好說。”


  桐娘聽話地坐在床邊,等他說話。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覺得鄧州唐州也該咱家的?”三郎問,“你好好說,別怕。”


  他終究還是溫柔的。


  桐娘怯怯道:“我知道六娘厲害。可她打下鄧州唐州,靠的也是葉家堡的兵,而葉家堡,本該是咱家的。”


  果然就是這個邏輯,三郎不意外,跟他猜想的一樣。


  “你這樣想,要說錯,也不完全錯,的確,咱打下這麼多地方,用的都是葉家堡的兵。”


  三郎問:“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開始六娘就聽話嫁了,爹掌了葉家堡,我們……還會不會打?”


  桐娘愣住。


  三郎撐著膝蓋,緩緩道:“你所想的,我們早就想過了。我猜,大家都想過。”


  “我和爹,還有五郎,我們曾經一起,心平氣和地推演過,如果當初葉家堡由爹來繼承,會是怎樣?”


  “最後這個結論,是爹自己做出來的。”


  “他說,如果是他,會趁著流民多人口賤,多買些家丁,稍稍壯大家中部曲。可這數量也是有限的。因為人要吃飯,我們家的田地就這麼多,出產就這麼多,能養活的人口是有限的。便是壯大,也有限。”


  “然後,他會盡力與各縣縣令維持好關系。因為我們是草民,他們才是官。”


  “所以,爹自己推演來推演去,最後得出的結論是——”


  “如果由他來繼承葉家堡,現在鄧州的主人或是馬錦回,或是杜金忠,他二人中的一個。”


  “葉家堡還是葉家堡,鄉間一富紳。”


  “但葉家堡其實是鄧州實力最強的一支兵了,馬、杜二人都懂。他二人必然是想要咱家的。”


  “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不會跟做官的去衝突。”


  “說不好,十一娘、十二娘就要被推出去,給他們做個兒媳甚至填房。”


  “這,就是沒有六娘的葉家堡,沒有六娘的鄧州。”


  “這樣的鄧州,會如同天上的餡餅一樣,自己掉到我家的飯碗裡來嗎?”


  “桐娘,你說話。”


  桐娘哪還說得出話來。


  桐娘聽得兩眼發直。


  其實人隻要不是先天的腦子有殘疾,大多是可以說得通的。


  桐娘比較了不同的人給她的不同的說辭,很明顯丈夫說的更有道理,更合邏輯。


  她的公公,的確是個守成、不敗家的人。但葉碎金帶著葉家做的一切,的確她的公公或者丈夫,都是做不到的。


  原來如此。


  桐娘有一種撥開迷霧見明月之感。


  她呢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葉家堡以後給阿龜,因為阿龜如今才是嫡長房嫡長孫。他該得的。”她繞出來了,“其他的,是他姑姑自己賺的,是他姑姑的私房。”


  三郎也松了一口氣。


  他告訴桐娘:“這趟出去,軍功還沒錄完,賬還沒盤完。我們出去搏殺,也不是白給六娘幹活的。自然該升的升,該賞的賞。”


  如今以軍功升遷,官職是有俸祿的。在這之外,還有賞賜。這些都是明路的。


  在明路之外,還有旁的。


  “昨天給的箱子,你收好,以後,這都是你的私房。”他道。


  打仗發財可不隻靠升遷和賞賜。


  這是人人都有的,雖不會像軍功和賞賜那樣記錄在冊,但這是軍中公開默認的。


  所有軍隊都這樣。


  三郎道:“孩子們的我來掙。他們阿爺掙的將來也會留給他們。咱家的孩子以後有好日子過。”


  “隻你在家裡,我希望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要瞎想。不要瞎聽旁人吹風點火。


  桐娘點頭:“好。”


  “對了,”他問,“大兄今日過來什麼事?”


  桐娘道:“哥哥想問,能不能給他謀個差事。”


  三郎想了想,道:“大兄也能識文斷字,也會為人處世,這樣,我安排他去內鄉做個押司。”


  押司是縣衙裡的文吏,便是俗話說的小鬼難纏裡的小鬼。在過去,如桐娘家這種鄉紳也要客氣地與之打交道。如今,丈夫輕輕一句話,就給安排了。


  “內鄉啊。”桐娘道,“有些遠呢。”


  內鄉離葉家堡不算遠。但馬上,五郎婚禮結束後,他們家就要舉家遷往比陽城了。


  論起來,內鄉可以說是鄧州離比陽最遠的一縣。


  以後見面,就沒那麼方便了。


  而三郎的舅兄,其實期盼著能去比陽。


  “遠些未必不好。”三郎道,“親戚離得太近了反而未必好。”


  “桐娘。”他又道,“你既知當初的事,便該知道六娘的性子有多烈。她如今一言九鼎,若惹了她的厭,便是我的舅兄、嶽父母,也沒人敢幫。到時候,求我也沒用。”


  桐娘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第97章 婚禮


  五郎的婚禮十分隆重。


  整個鄧州、唐州有頭臉的, 凡是不必堅守崗位的都來了。


  新娘的嫁妝很豐厚。足足有一百二十臺。


  葉碎金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但感覺似乎是比上輩子要多?


  十二娘悄悄告訴葉碎金:“我小哥偷偷給我小嫂子添妝,叫我發現了。我爹也知道, 但他們不讓告訴我娘和我大嫂。”


  葉碎金不動聲色地摁住了她:“這事, 就是不能告訴你娘和你大嫂。除非你想家裡雞飛狗跳。”


  “都當我傻是吧?”十二娘撇撇嘴, “你們都不知道我看了多少跟嫁妝有關的案卷。”


  她掰著手指頭給葉碎金數:“那些單純隻爭嫁妝的我就不必說了,就隻說為了嫁妝殺人的吧。”


  “有婆婆殺媳的。”


  “有公公殺媳的。”


  “有丈夫殺妻的。”


  “有妯娌殺嫂子弟妹的。”


  “有大伯子小叔子殺弟妹嫂子的。”


  “有侄子殺伯母嬸子的。”


  “這說的,全都是跟嫁妝相關的。”


  葉碎金太忙, 也顧不上十二娘的學業,聽她說這許多, 笑道:“長進了。”


  又問:“看了這麼多, 有什麼心得?”


  十二娘木著臉:“不想嫁人。”


  “不想有公婆,不想有妯娌,不想有大伯子小叔子。”


  “害怕。”


  “就想在爹娘身邊。”


  但其實十二娘姻緣頗順。


  她夫婿生的清秀,性子也開朗。十二娘性子跳脫, 夫婿也不怎麼拘著她。她婚後都還可以常常和夫婿一起騎馬。


  回娘家都是騎馬。反倒把四夫人給臊了,隻好對女婿加倍地好。


  子嗣上也順。幾個孩子裡竟隻夭了一個, 其他的都站住了。


  子嗣順,婆婆便看她順眼, 很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是姐妹們都羨慕的姻緣。


  如今,這個姻緣最順的妹妹,反倒皺著鼻子說“不想嫁人”了。


  葉碎金道:“別怕。沒人敢對你這樣。咱家的姐妹, 再不會有三娘那樣的情況。”


  她道:“若有, 我屠他滿門。”


  十二娘眼睛瞪得溜圓。


  覺得她六姐是在開玩笑, 又覺得她仿佛是認真的。


  到底是玩笑還是認真, 她竟分辨不出。


  又有些驚嚇, 又很奇妙地……感到興奮又痛快。


  有人來請, 葉碎金道:“我去了,你去幫四嬸招呼女賓去,別淘氣。”


  葉碎金是要去前面見外客的。


  她才要邁過門檻,十二娘忽然追上來:“六姐!”


  她問:“我能跟著你嗎?”


  今生的十二娘,明顯膽子比前世的十二娘要大得多。


  所謂前面,是待男客的地方。這是正式的場合,其實不該女賓出現的。


  葉碎金仿佛是被大家都忘記了是個女子。


  隻記得她是兩州,不,現在其實可以說是三州,最有權勢的人。


  葉碎金從十二娘的眼睛裡看到了憧憬。


  這個妹妹敬佩仰慕著她。她想成為像她一樣的人。


  當然沒人能成為她。她是撿了天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幾世修來的福緣。


  但有她在,可以讓弟弟妹妹的路都走得更順,更遠。


  “那你跟上我。”她說,“一直跟著我,別叫別人衝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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