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她的鬥篷像大雁一樣張開,從屋檐上掠過,比起需要神力的浮空術,這對光翼完全不需要她耗費多餘的神力。


  她緊緊地跟著那枯瘦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最後,到了集鎮的中央。


  那裡,樹立著十幾丈高的光明石像。


  光明神身披鎧甲,高舉權杖,向遠處看來——那目光無悲無喜,卻又飽含憐憫。


  這是柳餘見過的,最像光明神的一尊了。


  雖然,風姿遠遠不及。


  枯瘦的老頭落了地。


  柳餘這才發現,石像周圍,還匍匐著無數的村民。


  夜已經降臨。


  他們點燃起了篝火,而正前方,一個戴著皇冠的、領頭人樣式的中年人站上了高臺:


  “今天!是我們神之國度的豐收節!!!”


  “我們擁有無盡的果實,我們擁有健康的生命,我們擁有富足的人生……這一切,都歸功於我們偉大而仁慈的神明!抬出祭品!”


  一行穿著白袍的神職人員抬出了牲畜們。


  他們點燃了火炬,裸著上身、穿著皮裙的年輕人們上臺跳著奇怪又和諧的舞蹈……


  柳餘的目光精準地落到人群中一個老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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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出來吧,我知道是你。”


  她低低地道。


  那老者抬頭,本來還渾濁的目光變得清澈:


  “……弗格斯小姐的智慧,從沒有讓我失望過。”


  周圍的人群還在專注地看著臺上的祭祀。


  篝火在“嗶嗶啵啵”地跳躍。


  “ 你怎麼猜得出是我?”


  柳餘沒有搭理他的問話:


  “你,一個黑暗使徒,怎麼能來到神之國度?是娜塔西幫助了你?”


  路易斯也同樣沒有回答她:


  “弗格斯小姐,我得告訴您一件事,您不能動娜塔西。”


  “看來路易斯大人很痴心。可您的娜塔西又多了好幾個情人,您不嫉妒嗎?”


  “不,路易斯沒有心,弗格斯小姐忘記了。”


  路易斯突然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


  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我是為了您,弗格斯小姐。這個世界,有三種人,您不能動。”


  “哦?哪三種?”


  柳餘悄悄地靠近他。


  “第一個,神,這毋庸置疑。第二個,不死者,比如,我。”路易斯大言不慚地道,“第三個,就是命運指定的承載者。他們背負著將命運推到指定方向的使命。比如,娜塔西·倫納德。”


  他問她:


  “弗格斯小姐,您承受得起命運的報復嗎?”


  “難道說,神也要受她的束縛?”


  柳餘想起了書中的劇情……


  如果說,娜塔西肩負了什麼使命的話,那麼,是……聖戰?


  “不,當你成為神時,將超脫命運。”


  “為什麼您會知道?”


  柳餘看著她和路易斯的距離,隻差一步,她就能攻擊到他。


  “人活得久了,什麼都知道。神也知道。打住,弗格斯小姐——”


  路易斯亮出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柳餘認出,那是貓眼石。“您殺不死我,但如果您攻擊我,我將立刻毀掉它,而弗格斯夫人嘴裡那顆,也將立刻破碎。她的屍體,將永久化為腐朽。”


  柳餘停住了腳步。


  “很好,乖女孩。”


  路易斯靠近了她。


  誰也沒有留意這一對。


  人們都關注地看著祭祀,即使偶爾看過來,也隻當是一對鬧別扭的情侶。


  “您就不怕神發現?”


  “噢,我期待他的到來……”路易斯用那顫抖的聲音道。


  “您的企圖到底是什麼?”


  雞皮疙瘩起了一地,但柳餘沒動。


  “神宮居然下起了雪……看來,父神真的很喜歡你……”


  路易斯仰頭看著天,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他就站在距離她隻有一拳之隔的地方,柳餘這才發現,路易斯的胸口,別了朵紫色的小花,被風吹得瑟瑟,像是柔弱的丁香。


  她想起了修鳩花的傳說。


  “你想幹什麼?可別告訴我,你愛上了我。”


  路易斯的黑瞳猛然間看向她,他那蒼白的、俊俏的臉蛋在黑暗中看起來,竟然和神有五分相似。


  他笑了:


  “噢,我當然愛你。”


  柳餘隻感覺脖頸間一道刺寒,他猛地靠近她,冰冷的鼻息噴在她的脖頸,像是要揭開她的面具、親吻她——


  與此同時,一把短匕帶著金色的聖光,同時插入他的胸口。


  路易斯朝她露出無聲的笑容。


  柳餘隻感覺短匕像是插入一段枯木,毫無人體組織的彈性。


  這時,一道刺目的金色神光從天而降。


  它幾乎在一瞬間,掀開了她和路易斯。


  柳餘狼狽地落在地上。


  路易斯的身體掉在了另一邊,他朝她露出淘氣又開心的笑容,無聲開口:“瞧,父神來了……”


  祭司者們猛地歡呼起來:


  “神,降臨了!”


  “神,降臨了!”


  信徒們匍匐一地。


  柳餘則半仰著頭,看向祭臺的中央。


  高大的男人緩緩下落。


  星辰在他腳下,月光在他頭頂。


  他白色的寬袍被風吹起,銀發披散開,渾身布滿著斑斓的、濃鬱的紅,那紅映得天空都像變了色。


  他落到了她的面前。


  柳餘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


  喉頭被哽住了,一顆心“噗通”“噗通”,快要跳出嗓子眼。


  這時,一隻懵懂的灰色胖鳥飛過,它嘴裡銜著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落到了神的肩膀,歪著腦袋叫了一聲:


  “斑?”


第一百零七章


  “貝莉娅·弗格斯。”


  呼喚她的聲音, 華麗又空靈,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


  柳餘卻似乎又回到了艾爾倫大陸的納斯雪山之巔。


  那時,他就是這樣降臨。


  比春光更明媚, 比凜冬更嚴酷。


  高高的祭臺被重重的篝火包圍, 火光跳躍在所有信徒的臉上, 他們眼裡泛起狂熱,挺直的背脊大幅度地彎曲, 直到整個人貼在地上, 雙手向前一拜, 高呼:


  “我神降臨!”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而在山呼海嘯般的狂熱裡,柳餘卻感覺到了冷, 還有不動聲色的怒——


  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像被寒冰凍住了。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過來, 貝莉娅·弗格斯。”


  他道。


  柳餘沒動,即使裙下的雙腿忍不住顫慄, 但她還是站直了。


  “您……”


  “你忘了你的諾言。”


  一隻手伸了過來, 柳餘下意識撇開,面具後面的繩卻斷了。


  “啪——”


  極其輕微的一陣聲響。


  面具掉了下來。


  露出一張比玫瑰更嬌豔、比初雪更明淨的臉龐。


  她的頭發,比阿克琉的金子更純淨。她的眼睛, 比頭頂的星辰更閃亮。她的嘴唇……


  “忠誠。”


  他道。


  不等柳餘回話,他揚起了雙手,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輕輕揚揚。


  “路易斯。”


  無數淺金色的光點從天而降,大地像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洗禮。


  黑暗, 恐懼,厄運, 在這一刻,遠離了這片土地。


  信眾們開始大聲祈禱。


  路易斯無聲微笑。


  他僵硬地躺在地上, 那張蒼白的臉慘得像要淡去——他也確實在淡去。像是一場無聲的滌蕩,路易斯也成了被清掃的塵埃,隨著這漫天的光點,變成了齑粉。


  斑斑“咦”了一聲,嘴巴一張,那淺紫色的花朵就掉了下來,被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接住。


  “修鳩花?”


  那聲音帶著疑惑,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拂,淺紫色的花就變成了花屑,紛紛揚揚地落下,灑到了兩人中間。一些粘到了他的白袍上,還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裙擺。


  柳餘恭敬地低下頭去:


  “神,您來了。”


  神並未回答她。


  柳餘隻感覺一個眩暈,眼角的餘光才瞥到人群裡,伊迪絲站在一個別著花朵的男人面前,下一個瞬間,已經站在了神宮,一個陌生又帶了一點……熟悉的房間。


  她看到了那張純金打造的、雕著纏枝花紋的大床,看到了床邊的落地西洋鏡——上次來,明明被打碎了。還有熟悉的方桌,椅子……


  “您……”


  才開口,就被丟到了床上。


  柔軟的被褥託住了她。


  “您想幹什麼?”


  柳餘皺著眉問。


  她沒跑。


  在神的領域,能跑到哪裡去呢?


  掙扎或者逃跑,都不過是無用功。


  她甚至還有闲暇想:路易斯這回……死透了嗎?應當沒有,這人就像是九命貓妖,有著斷尾求存的本事——何況,她那一匕首插進去,絕不是活人的胸膛,連人類都不是。


  “你在想那罪惡之徒。”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濃重的血腥味帶著重重的陰影,一起將她罩住。


  他站到了床邊。


  柳餘想起了他在祭臺上的話。


  “……難道就沒有看到,我插入罪惡之徒胸膛的匕首?至於忠誠……我的忠誠,一直給的都是萊斯利,不是您。”


  “萊斯利?”


  他像是笑了。


  冰涼的手指搭在她的下巴,迫她抬頭,讓她看向自己。


  “貝莉娅·弗格斯,你太容易自我感動……清醒一些,想想過去,別美化它。從頭到尾,它都不過是一個謊言——不論是你對光明,還是你對‘萊斯利’。包括現在,別表現得像個受害者。你,不配。”


  柳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無比。


  她感覺自己包在骨頭外面的一層皮,被眼前人血淋淋地往下扯。於是,她那些陰暗的、骯髒的、小心翼翼掩藏的心思,就這麼被暴曬在了陽光之下。


  是的,她用謊言欺騙了萊斯利。


  卻在之後,又努力地把這段愛情包裝得深情又偉大,她憤怒、苦大仇深,表現得像個受害者——


  就如現在,她潛意識知道他對她的特殊,卻還在自我欺騙、自我標榜,而明明,她還在利用這份特殊,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她從沒變過。


  她還是那個自私自利、野心膨脹的柳餘。


  她看向他。


  壁燈落到他漂亮的眼睛裡,可那眼裡的厭惡,就像面前的,不過是招他討厭的、他生命裡的一塊爛藓。


  柳餘被這輕蔑的眼神刺痛。


  是的,她是爛藓。


  被丟到這個世界、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爛藓。


  可那又怎麼樣呢?


  爛藓也想活下去啊,活得像個人,不,更好更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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