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個時候說要帶她走,別說陸嶼然和她是完全不對付的“假道侶”,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還藏有些別的什麼,能叫陸嶼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連心腹也趕出去的,就隻剩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種還沒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龍潭的復雜滋味。


大概,這就是命不好吧。


溫禾安沉默好一會,在心中斟酌言語,不知該怎樣說起這件事才合適。陸嶼然左邊手肘靠在窗框邊,不催促,隻是偶爾掃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


越沉寂,屋裡無形的壓迫感便越重,最後幾近凝成刀影,寒芒凜冽,切膚刺骨。


好半晌,溫禾安輕輕吐出一口氣,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聲音凝重:“你如果是要問這個,我勸你別抱太大期待。”


聽罷,陸嶼然眉頭皺得更緊,居高臨下瞥她,烏發雪裘,唇色近於寡白。


甫一對視,溫禾安先愣了下,隻見他兩枚烏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顏色濃得像朱砂,觸目驚心糾纏出好幾條,叫人不敢直視。


——這是靈力耗損太過嚴重的徵兆。


她內心凜然正色。


她雖對自己這樁比雜草都雜的姻緣隻是頭疼,不曾有分毫動心,可陸嶼然的實力她知道。


世人稱他為帝嗣,固然有巫山極力造勢,神殿為他綻出異彩的緣故,但他自身實力,才是真正能徵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誰人不知,巫山陸嶼然十二歲便破開六境,大放異彩後閉關踏進生長期,百歲之後出關,出關第一戰,徑直橫掃了整個九州百戰榜。


逼得那屆名門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東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譽的無雙公子,以及同樣收到家族傳音罷手回程的溫流光與溫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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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九州紛亂,東州,王庭與天都三分天下,各自為王,試問,誰對帝位沒有覬覦之心?他們門下的頂尖傳人,可以輸給哪怕名不經傳的一個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點不如陸嶼然。


她其實和陸嶼然交過手,半真半假,隻是雙方礙於道侶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斂。


這並不妨礙她的認知。


此人實力深不可測。


究竟出了什麼事,能讓不可一世的巫山後裔透支成這樣,巫山還不得發瘋?


溫禾安朝前走了兩步,將窗關上,又走回桌邊,彎著腰將搖曳的火燭熄滅了,整間小屋陷入純粹的黑暗中。


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好,就是不管什麼時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她在腦海中兀自將這事琢磨了兩遍,覺出點不同來。


就今時今日的形勢而言,她身陷歸墟,無法脫身,時間一長,唯有死路一條。陸嶼然不同,他自身有實力,手下有人,有權,就算將天砸個窟窿出來,還有巫山在背後撐腰,既然都已經知道有塘沽計劃這回事了,徹查清楚,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說得直白一點,他不是非得救她。


溫禾安認命地低嘆一聲,說:“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隻要能出歸墟,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想了想,她覺得可能還有所遺漏,接道:“若還有什麼為難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並說出。”


反正,他此時提出來的要求,她隻得全盤接收。


這人一聲聲“帝嗣”客客氣氣,儼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針尖對麥芒鬥智鬥勇的模樣。


陸嶼然此時狀態不好,懶得拆穿,他垂眼平復眼內的異樣,聲線清冷,言簡


意赅:“想出歸墟,兩個條件。”


“有關塘沽計劃的消息,不論多少,不論真假,我要你毫無保留,和盤託出。另外,徹查塘沽計劃期間,你跟我們一起行動。”


這是正常的要求,畢竟陸嶼然親自來一趟歸墟,若是被她隨意敷衍打發,或是借刀殺人,好一通時間花下去,不僅沒弄清塘沽計劃的真相,說不準還要陷入更深的麻煩中。


那比溫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溫禾安頷首,表示理解,無聲等他說第二條。


陸嶼然卻好半晌沒有說話,像是忘了後面的半茬,直到眼睛裡的血絲盡數收斂,恢復原樣,他才緩慢抬眼,半倚的身體站直,朝房門的位置走去,儼然已經是要離開的姿態。


少了個條件。


溫禾安也沒傻到上趕著去提醒,她抬頭,視線隨著他的動作默默轉個圈。


陸嶼然在與她擦身時停下動作,他生得高,溫禾安得仰著張臉看他,此時垂眼一掃,能將她全部細微的表情收於眼底。


她裹著身腫大的棉袄子御寒,看不出身量的變化,但臉顯而易見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沒變,一直很有靈氣。


離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衝淡了屋裡的藥味。


“還有。”陸嶼然說這話時,聲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個字都往她耳朵裡鑽:“勸你和江召斷幹淨。”


“我的隊伍裡,容不下一個會因男女之情影響自己判斷的人。”


這就是第二個條件?


提及江召,溫禾安下意識就想皺眉,愣是忍住了,她點點頭,示意自己都知道。


陸嶼然抬腳跨出門檻,她匆匆诶了一聲,引得他駐足側身,再次看過來。


溫禾安小跑幾步過來,因為左臂有傷,動作並不連貫,在這種情勢下提出要求,她難得有些底氣不足,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徹查塘沽計劃,但我有自己的仇敵和自己的事,你——”


陸嶼然掃了她一圈,於卷雲狂風中丟下一句:“想做什麼,憑你本事。我沒闲心阻攔你,更不會幫你。”


聽起來相當無情。


但已經是溫禾安此時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達理的話了。


她抽抽氣轉了轉自己不靈活的左臂,彎彎眼睛,朝陸嶼然露出一個大概是兩人自相識以來最為真誠友好的笑容。


第5章


歸墟天氣變幻無常,溫禾安出門一看,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院外無聲守候的幾位畫仙手上提著線條流暢的燈盞,燈是宮燈,樣子十分精巧,手把纖長,除裡面一點燈芯散發出橘黃色暖光外,燈身的線條均呈水墨色,關竅銜接異常流暢。


顯而易見,出自於巫山畫仙巧奪天工的手藝。


得益於這點火光,黑暗天幕上的變化無處遁形,此時白雪如飄絮,洋洋灑灑沁入歸墟的凍土。


屋裡飄著沉重的藥味與新鮮血腥氣,陸嶼然不喜那種感覺,索性隨手拉了張畫仙畫出的太師椅坐下,風雪之中,他眼睑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側,一手搭在膝頭,氣質清絕,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著,睫毛和發冠上落滿了雪,嘴巴還是發不出聲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陸嶼然對這一幕已經熟悉到可以全然無視的程度,他越過商淮,與溫禾安短暫對視,微一頷首:“你有一刻鍾收拾東西,時間一到,準時回程。”


溫禾安點頭,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敗小茅屋。


她其實沒什麼東西要收拾,當初被押來歸墟,溫家可以說沒留半點情面,不僅搜沒了她靈器裡存著的天材地寶,就連堆在靈莊名冊下的凡俗錢財也沒有留下一星半點。


才來時,她兩手空空,摸遍全身,隻有一塊沒用的腰牌,拿去當了十顆靈石,這才有了這間屋子,不至於凍死餓死。


溫禾安撩開屋裡那一面布簾子,裡面擺著一張床,晾掛著衣物,陸嶼然在某方面挺有素養,這裡沒被外人踏足過。


她在原地沉思,先將衣物取下,疊起來塞進包袱裡,再撬開床頭的暗櫃,從裡面捧出一個小匣子,撩開上頭的銅色小鎖。


盒子裡裝著六顆靈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對昔日的溫禾安來說,別說六顆,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會看第二眼,對而今的溫禾安來說,卻是賴以生存的命根子。


雖然跟陸嶼然離開後,情況可能會改善許多。


她將五塊靈石塞進包裹,留一塊在掌心裡,而後拎著不大不小的包袱掀簾出去,路過外面那張四方桌時停下腳步。


一串糖葫蘆橫在桌面上。


她將糖葫蘆一並拿著出去。


外面風雪朔天,畫仙們提燈而立,目不斜視。陸嶼然無聲無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說話,周身像是隔開一個屏障,雪色都繞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經成了一身白,視線逐漸和緩,有講和的跡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裡。


溫禾安想了想,拍了拍為首畫仙的手臂,她力道輕得很,那人卻猝不及防,手裡燈直接晃了三晃。轉身一看,見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攤開手掌,同時用手指比劃了下,客客氣氣地打商量:“請問,你身上有碎銀嗎?能否用靈石換一點?”


靈石在外面值錢,一塊抵百金,但在歸墟,不如銀子來得實在。


畫仙第一反應是去看陸嶼然的臉色,但陸嶼然好像沒聽到,姿勢動都不帶動一下,他心下了然,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溫禾安落難,關於她與江召的風月流言滿九州飛遍,他們作為公子的親信下屬,無不覺得荒謬,驚怒。


——按照他們的想法,不管出於什麼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該來救她。


隻是公子的決定向來不容人置喙,他們不得不一路涉水,抵達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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