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溫禾安手指泄力,松開銅鏡,人靠在桌邊,垂著頭看不出表情,整個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陰翳中。


恰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一連三下,見無人回應,在原地遲疑地停了停,原本應該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麼分外要緊的事,在短暫沉默後腳步又迫近,往房門前來。


“……溫禾安?”


是商淮的聲音。


真是要命。


溫禾安胡亂抹了把臉,轉身踉跄著往屏風後轉,因為步調太快,身體完全適應不了,她在書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書桌一角,發出哐當的悶悶聲響。


忽視身體上的疼痛,她無聲扣住那面被書堆藏住的蟬皮,心下微松一口氣。


蟬皮重新變得柔軟,真正與人皮般無二的觸感,隻是還有點湿,沒有完全幹透,五官在黑暗中依舊生動精致,宛若活物。


溫禾安松了一口氣,將它往臉上貼,嚴絲合縫地罩住。


“商淮?”


她聲音有點啞,頓了頓之後輕咳一聲,聲音柔軟下來,語調再是自然不過:“怎麼了?”


“外面出了點事。”商淮說:“你醒了的話,就出來一趟吧。”


第14章


商淮將話帶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連樓梯都不下,徑直一甩手,手掌撐著欄杆落葉一樣飄了下去。


溫禾安就著方才摔倒的姿勢跌坐了會,半晌,才撫著書桌邊緣站起來。蟬獸皮一覆著上臉,就牢牢吸附住,此時乍然換了張面貌,相較於她自己,更有一份綿綿柔意,隻是眼神還未轉變過來,清沉沉的,含著股消散不去的涼意。


臉頰上的驟烈的灼痛漸漸平息,可並未全然消散,時不時就有針扎一樣的尖銳痛感傳來,骨頭裡不配合的生澀感仍舊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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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早已習慣,隻覺麻木,她撫著額心,不一會兒,強行調整心緒,垂睫在屋裡走動。先將橫得亂七八糟,睡前來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顏料與上妝的工具逐一收拾幹淨,又彎腰把推翻的書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動作終於看不出頓挫的異常。


她點亮火燭,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半晌,對鏡展顏,五官倏然活靈生動起來,隻是經不住細細琢磨,仍不夠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幾次調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無破綻,才起身整理衣袖,面無表情推門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闌靜,月明星稀。


腳步踏出幾步,發現垂掛在腰間的四方鏡發出了柔和的光澤,溫禾安拿起來一看,發現商淮在一個半時辰前給自己發過消息,但自己睡著了錯過了消息,他這才親自過來傳個信。


四方鏡設計得很是精妙,鏡面採用了獨特的材料,觸感與平素上妝時用的並不一致,指頭點上去後,鏡面會隨著力道輕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來。


溫禾安看到商淮給自己發的消息。


一共發了四條。


最上面的那句無關緊要。


【二少主,城東吃飯,來不來?】


隔了不久,他又發來一條。


【羅青山到了,陸嶼然叫你來認認人。】


最後兩條格外簡潔,簡潔得不像商淮發出的消息。


【人呢?】


【出來一趟。】


溫禾安能想到自己等會頂著這張臉出現時會收獲怎樣詫異狐疑的眼神,因為早就準備好了天衣無縫的說辭,打了好幾十回腹稿,她並不很擔心,若說心中還有一點惴惴,全因摸不透陸嶼然的想法。


即便是當年關系最為和諧的時候,她也無時不在心裡提醒自己,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


極其強勁的對手。


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她還真怕他查到點什麼。


前院書院裡燈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腳換右腳地換著支撐身體。他的四方鏡不在自己身上掛著,而在陸嶼然面前的桌上隨意撂著。


“我說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溫禾安的四方鏡裡留一道氣息唄,又不費事。”


商淮料想話也帶到了,那邊人也快來了,就沒自己的四方鏡什麼事了,嘖的一聲松開椅子,將四方鏡勾過來系上,說:“反正人你都救了。”


陸嶼然恍若未聞,他緊鎖著眉,食指在桌面上鋪平的畫像上摁了下,側臉輪廓在燈下越發不近人情,銳意難擋。


羅青山才到,此時在屋裡站得筆直,不露聲色,不敢如商淮這樣口無遮攔。從巫山上下來的人,甭管什麼身份地位和性格,面對帝嗣,總懷揣著種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裡一時靜下來,商淮早習慣了這種氛圍,陸嶼然聽不見他的誠懇建議,他也索性懶得再說,自顧自點開四方鏡上下滑動,耐心回復每一個人的消息。


隻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鏡上,也沒什麼想和他攀談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鏡時,書房外傳開腳步聲與細軟的衣擺摩擦聲,幾人神情各異,朝門外看去。


溫禾安走了進來,她是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又飛速經過一陣兵荒馬亂,開口時話語裡蓄著濃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懷疑她真是穿過夜風匆匆趕到這裡的,連困意都沒消散:“怎麼了?”


陸嶼然原本已經抵著那張畫像,準備等她一到就讓給她自己拿去看,此時隨意一瞥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也罕見的頓住動作,須臾皺眉,問:“你又在搞什麼?”


商淮一看,挑挑眉,發出“嗬”的一聲。


“什麼?”溫禾安順著他們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一樣輕輕喔了一聲,說:“這是用蟬獸皮制成的臉,我自己描的妝。”


她坦然說:“我懷疑,自己這張臉很快就不能用了。”


陸嶼然不為所動地審視她,他對她新的五官全然沒有興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許破綻的地方。


溫禾安說鬼話和她給人下套一樣很有一套,她說的話往往半真,半假,因為有真實的部分,所以你怎麼看她,她都不心虛。


那雙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樣的狹長豔麗,也依舊難掩澄澈內裡。


實際呢,剝開面上淺薄的那層,才發現,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魚。


還是最狡猾的那條。


沒有幾十年知根知底的鑽研琢磨,別想著能在溪流裡徒手捉住這條魚。


如果是從前,三年前,陸嶼然說不定會追根問底,可如今,凡是跟溫禾安有關的事,隻要不惹到他頭上,他都不想深究。


“來得正好。”


陸嶼然收回視線,示意她自己看桌面上的畫像:“你的猜測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傾,瞳色極沉,一字一頓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張榜懸賞你。”


溫禾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話沒說,上前幾步抄起那張自榜上悄無聲息揭下的畫像,從字到圖,仔細看過,指節本就僵硬,現下因為用力泛出一種烏青色。


她捏著這張畫像在椅子上坐下,心髒跳得幾欲炸開,眼中怒焰無聲翻湧,好半晌,問:“什麼時候的事?”


陸嶼然掃了羅青山一眼,後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領神會,拱手溫聲解釋情況:“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酉時抵達蘿州,到的時候,從渡口下來一群人,二話沒說,直接張貼告示。”


“估計不出一日,此事將在九州傳遍。”


溫禾安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她舌尖緊緊抵著尖齒,看了看羅青山,一副被氣到完全沒有任何說話欲望的樣子。這倒是稀奇,這兩天接觸下來,商淮還是第一次見她失態,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緒波動的人,恰恰是害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現在還要趕盡殺絕。


商淮是個愛看熱鬧的人,但情感上的熱鬧,他一般不看,隻是溫禾安和江召這段關系太過撲朔迷離,精彩到他明明作為陸嶼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裡。


江召這個人,受了溫禾安很多恩惠。


因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說話,才能慢慢讓修為爬到七境,說實話,如果不發生這臨陣倒戈的一出,溫禾安和溫流光之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天都未來掌權者道侶的身份,難道不比王庭一個注定被江無雙死死踩在腳下的公子來得瀟灑風光?他總不會覺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無雙爭風頭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這個江召,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陸嶼然沒去看溫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燒起來。


溫禾安很快冷靜下來,她猜測陸嶼然將她喊過來說這件事的打算,遲疑著開口:“塘沽計劃還需要我跟進嗎?”


王庭張榜,勢必會引來各種來路不明的人追殺,而陸嶼然此時卻形單影隻深入塘沽計劃的腹地,想將他們一網打盡。換句話說,溫禾安的存在會給他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即便有臉上這張皮遮掩,但未必就沒有暴露的可能,陸嶼然救她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溫禾安不習慣當人累贅,臉上的印記現在發作,一個人獨來獨往,暴露的風險會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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